分享

人在关塞之西域两关

 黎荔专辑 2021-12-17
人在关塞之西域两关
黎荔

6月2日到6日,我去参加了由酒泉市人民政府主办、甘肃省社科院承办的首届敦煌文化学术论坛。研讨会之余,会务组悉心安排了一些遗址参观,除了世界文化遗产莫高窟,世界地质公园鸣沙山、月牙泉,最让我们这批沉浸传统文化、不远千里来赴的学者们,恋恋终不能忘的,莫过于参观世界文化遗产玉门关、阳关遗址了。



敦煌附近是一片有故事的地方。千年藏经洞轰然暴露于人世间,绝非偶然。在敦煌附近,乃是重重关隘,汉长城、嘉峪关、玉门关、阳关,关隘之中隐藏着文化的大造化、大积淀。关隘多,说明这个地方自古以来都是边境线,而且是需严防死守的边防。从秦汉到明清,历经千年沧桑,风雨剥蚀的关隘,坍塌倾颓又重新修筑,反反复复,僧侣、道士们的诵经声,与筑墙造城的号子声相呼应,成了丝绸之路上一曲颇为独特的交响乐。


多少西域悠悠古关,早已湮没于历史深处,玉门关却因王之涣、阳关却因王维而名传千古,至今轻抚,依然鲜活生动。从玉门关到阳关,这些华夏文明的重要关隘,我用那神往凝重的心情去叩问,去叩问远去的历史,去叩问那千百年前在此戍边守土的将士们的慨叹,去叩问那飞回的大雁、傲然屹立的沙柳和蒸腾逝去的河涛……也许是因为与厚重的历史连在一起的缘故,也许是地处边际、茫茫戈壁掩映而愈显神秘深邃,当漫长的驱车,辛苦的跋涉,带我来到了这春风不度的地方,带我来到了这西出无故人的地方,当终得一睹古关雄姿,独伴无尽黄沙,领略那无边的大漠风情,吸吮那醇厚燥热的边关气息,我竟产生了时光穿越、风雨轮回的感觉。


曾经,登上古关,举目远眺,四周沼泽遍布,沟壑纵横,长城蜿蜒,胡杨挺拔,泉水碧绿,芦苇摇曳。如今,已很难想象到:这里当年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使者往来的繁荣景象。站在西域两关遗址之上,我想起“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羽书驿马时代,想起遍地的烽火、弥天的狼烟、生锈的铠甲、甲光向日的孤城、关山月夜的羌笛、婉转低回的雁阵、缚龙伏虎的苍鹰……一整部中华文明慷慨悲壮的历史元素周期表上,最是须臾不可或离的似乎便是边关、骠骑、宝剑、英雄、美人、烈酒……


穿越回到汉唐岁月,那个野花盛开、行走四方的年代,各路英豪,商旅士卒,诗人侠客,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义无反顾的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我遥想在那个时代,在丝绸之路上来往的女子,应是何等的一份姿容与气韵?无端端地觉得,她们应该泼辣、有个性、不受传统束缚、有开拓精神、做事果断勇决,当她们沉静下来的时候,又有着天地之间逃不掉那种孤独感。常年旅途劳累的风尘,并没有磨损到她们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这种烈酒般的美,在汉民族女子中并不多见,美得像是一件凶器似的,一种粗暴的、坚硬的、具有挑战性的美。回顾一下唐代美术史里的许多女性造型,就是这种当年的玉门关和阳关,曾经出入和见证过的塞外胡姬之美。肉体本身那么饱满,可以暴露出来,放到其他朝代都令人侧目,她们身体的饱满性,根本就是来自边塞与异族的彪悍“胡风”。



当年听李宗盛的那首《飘洋过海来看你》:“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的无法自已···”听及到这句,几欲落泪,心里也由此落下了去大漠的情结。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为自己画下梦想的行走版图:西出阳关,东去乘槎浮于海,北上漠北,南下海角天尽头。现在,我终于得偿所愿,来到了那个“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地方,来到了那个“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地方。极目之际,沙垄相衔,盘桓回环;策马狂奔,马践人驰,沙随足落。看目光不可及之处,一串驼铃踏金色而来,看夕阳里一株孤柳,举着无望的痴情。只是,再也没有依依的送别者与远行人,浊酒在手,两皆寂寞,就这样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天山鸟飞绝,故人两相忘。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李白《关山月》)唐代能产生这样的诗句,是因为当时的诗人们到了戈壁。大唐时代诗人的视觉与生命经验来自辽阔的土地。当时的诗人把真正的生命经验带到了荒漠当中。“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荒漠当中的生命是用另外一种宇宙观去看待生命的状态的。这就是“边塞诗”对于中国文化的重要性。中国文人很少有机会到塞外去,很少有机会把生命放到旷野上去冒险,去试探自己生命的极限。而当你拥有了一颗自由的、天马行空的心灵之后,你就能与这个世界平等对话。你心灵的海洋就能在这种对话中,撞击出各种各样的浪花。置身古关边塞外,才明白心有天游,汲汲于名利、拘泥于琐屑之中,那样活着也是庸碌了。西域,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多指中国玉门关、阳关以西的诸多国家和地区,出了玉门关和阳关,就是走出了农业文明区,来到了物竞天择、生存残酷的游牧文明区,不再存在土地依赖关系的时候,生命就处于荒凉的流浪当中,这个生命必须不断活出极限,不断爆发出火焰。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或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有风尘节烈的李娃,有慧眼夜奔的红拂,有浪荡江湖的李白,有千里求法的玄奘,还要有那种神秘的虬髯客,助唐王李世民打完天下以后不愿意被封官,功成身退,在荒沙漫漫的旷野上揖手告别。唐朝的气质,不是农业社会的气质,而是有胡人和西域的底色,是残阳和驼队的美学,就像宗白华先生说的:“在汉唐的诗歌里,都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这种胡笳声和出塞的鼓声,那种激烈壮怀和天地孤独,飞扬在这样一个王朝的山河里,也飞扬在每一个唐朝子民心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来到了玉门关和阳关,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就是这种出走和流浪的精神,这种以个人去面对天地的孤独。



千里奔赴,叩问西域两关,是谁在心里面流亡了那么远,决定去穿越孤独的国境线。风沙过后,我站在颓残的古关遗址之上,看到碧蓝的天空之上纹丝不动的浮云,如同巨大的空中之城,为烈日烤灼之下的艰难行进的旅人,出示着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我闭上眼睛,能闻到热风阵阵的空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沙砾的血脉不断冲刷、流入身体。在一块能和自己共鸣的土地上,看到让你产生巨大的存在感的景色。时间流淌,星空旋转,自然新陈代谢,历史惊涛骇拍岸。你深深感到,你在这个巨大的存在里面,是其中的一分子。人的知己并不一定是人,人的归属也可能不是来自知己、朋友、恋人这样的对象,或者江湖、道义、君臣这样的关系,而可能是天地和自然万物,一壶酒、一首诗、一段旅行都可以成为自身的承载,成为对话。


闯荡江湖的勇气,踏遍天涯的决心,隔着迢遥的山河,去看望中国的土地。我的学校是大地的山川,我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人在关塞,天高地迥,风景还未看够,路途尚很遥远。在世界这座大宝藏面前,我好像把前半生都忘记了,把年龄干脆抛在了猎猎风中。还是那个把脸庞迎向漫天风雪、让一头发丝在风沙中凌乱的女孩,怀揣着勇敢无畏和些许的紧张、激动,准备一场新的KO。


北山雪,南山雨,西山晴

东临沧海,日月水火在人间

守一生情缘不悔

雁去雁归

望一世驿道不累

风雨轮回

携一壶清酒饮遍尘世

笑看江山,心向边陲


在呼啸的西风里

让我的马蹄声重一些,再重一些

敲打大地,在天穹间回荡

去河西聆听风声,关山月色不老

只想看看,那无限的高处,是否

存在着永恒,是否在永恒之后

存在着更大的虚空

或许此生真的是一次

误打误撞,因为寂寞

我总是自己产生波浪

人在关塞,却还有更远的远方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