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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秋

 黎荔专辑 2021-12-17
早秋
黎荔

“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时光流逝中的春秋代序,是只能通过个体的感悟才能把握的生命秘密。与西方人通过知识的增长来证明自己的本质力量不同,春天“一阳来复”的快乐,深秋万物凋零的悲伤,才是中国民族体验自身存在、感受人生在世的一个基本句式。中国人把自己的历史叫做春秋,大约也有这样一层深意在。 



但是,春与秋是如此不同,春天是生长期,是无忧少年时,是如花美眷的爱情,是做梦、发誓、挥霍激情的日子,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固然是一种生存经验,但本质上又是一种没有经过风霜与沧桑的温润境界,因而它给个体带来的生命体验,远远比不上“以肃杀为心”的秋的丰厚与深广。也正是这个原因,对于秋天万物的感受与体验,才成为中国民族发掘自身存在的最重要的语境。


国文学史上有阵容庞大的悲秋文体,从《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到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到欧阳修的《秋声赋》中的“丹者为槁木,黑者为星星”,到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秋已经成了我们民族的一个深层的心理意象。因为,秋最适宜于静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在秋所带来的悲伤与寂寥的氛围中,一个特别重视血缘、群体与人际关系的务实民族,才能从它熙熙攘攘的红尘热闹中,生出一些完全属于个体的思想与情感。玉树斯零,枫林叶映,虽志士之所增悲,亦幽人之所寄托。中国最好的思想、文字、艺术,多是从秋这个心理原型上培育出来的。 



到了现代中国,传统的悲秋精神揉合西方文化,开始渐变肃杀为明朗。在《八十自叙》中,林语堂曾经专门谈及了对“早秋精神”的感想,而这一感悟在林语堂的文化情怀中是占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关于“早秋精神”,用林语堂自己的话来描述,就是“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在“早秋精神”之下看人生,问题不是如何发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与古代中国人“无边落木萧萧下”、“白头吟望苦低垂”的悲怀难遣的秋情不同,在林语堂那里,早秋如醉,层林尽染,有一种和谐静美之感油然而生。


作为一个上下五千年的古老民族,中国文化精神浸透着久历人世的成熟和丰富,那是一个盛大的秋季,知道人生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人生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的调谐,其丰富永不可及。寒来暑往,春种秋耕,秋波澄清,秋光轻浅,秋云透薄,秋意冉冉。在秋天,一捧捧清香的稻米,一枚枚红黄的果实,一枝枝饱满的莲蓬,一只只肥大的秋蟹,拿在手心,是满满的成熟的厚重感。一阵秋风送来新凉,这就是朴素、平静而真实的生活,我们的祖先们在收获之秋,额手相庆,这就是他们对于人生最朴实的理解。



而在这个浮躁的年代,多少人为了被消费意识形态煽动的欲望,投身于超负荷的奋斗操劳,已不懂得享受自己有的宝贵刹那,人们在各种浮华的交际场所、娱乐项目中虚掷精力,却不知道储存这股精力以备寒冬之用。一旦繁华退场,挫折到来,往往无法保护自己脆弱的身心。多少人背井离乡,漂在江湖,不知道流水的脚步到达何处才能安定下来。


回望我们的祖先曾有过的内心安祥,他们早已在“枫叶荻花秋瑟瑟”中体验到一种生命本身在时光中的悲哀情怀,所以才特别珍惜他们的现世生活,即使处身霜天万木的秋日,也能感觉有所获得,固然不能和春的天真烂漫、夏的茂盛葱茏相比,但秋告别了春之稚嫩,夏之骄盛,步入了宽容与智慧,这既是大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生的必然之旅。



在秋凉中安顿,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古老心结,这是我们民族对于生命的理解和价值态度。


张翰因见秋风起,思念故里莼鲈滋味,便去官返归江东,人生在世贵适志,何必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这便是秋的气质,秋明空旷,意境深远。没有困惑,没有激愤,没有争斗,面对真实的自己、繁杂的世界和变幻的人生,在平平淡淡里寻找着快乐与满足、从容与豁达——但决不是消沉和颓废。


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一个太长的秋天,积叶过多固然会有问题,但没有在飒飒秋风中浸透过的心,是内养不足的,胸中的块垒,也无法在“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爽气中涤除,在“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清潋中净透。只有在秋天爽快、锐利、清凉的空气中,我们才能知道生命的期限,变得心平气和,由人生苦短的认识和阅世的经验,奏响一支色彩的交响乐,来斑斓涂抹不完美的生命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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