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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欣赏过阴郁之美?

 黎荔专辑 2021-12-17
你是否欣赏过阴郁之美?
黎荔

关注阴暗面的艺术与美学,对于阴郁之美有着不可救药的迷恋。西方有源远流长的哥特式风格,荒僻的异域,神秘的古堡华厦,闭塞昏暗的老宅,秘道,暴君,轮番上演的谋杀,美人之死,背叛,迷信,诅咒与秘密,暴雨将至,灰暗森林,被一群野狼围住,惨白的面具,滴血的玫瑰花,微暗的火,每一个元素都能挖掘出一段传奇,哥特式风格被广泛地运用在建筑、雕塑、绘画、文学、影视、音乐、服装、字体等各个艺术领域。


尽管阴郁是一种不讨喜的生理气质,在现世生活面前会显得不合群而引起非议,但对于艺术家而言这种气质会激发艺术家个性的发挥,而且会使艺术家趋于敏感和孤傲。过去我一直把文学大师们分为两大类,一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社会型作家,另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卡夫卡等“内省型”作家,相比之下我当然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生命本质、艺术本体更接近。但是我注意到一个令人恐惧的现象,那就是,后者中有许多人都是阴郁幽闭的,具有深深的毁灭气质,最终命运多与病态、疯狂或自杀有关,内省型既产生天才也产生精神性困厄的群体,自我灭亡与自我超拔的人一样多。


但正如王尔德俏皮又尖刻的妙语所说:“邪恶是善良的人们编造的谎言,用来解释其他人的特殊魅力”。那些阴郁到骨髓的人和事,通往另一个世界充满邪魅之美。阴郁之美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寒春透过树叶看到窸窸窣窣的阳光,也是在蓝色的水底看到冰冷的天空。


我曾见过一位已不太年轻的女子,她有着讳莫如深的神秘经历,她落落寡合、独处角落。她的皮肤是那种阴郁冬日里浮动的阳光,神情中隐约有她少女时代就有的美丽,像一种痛苦那样闪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躲闪着痛苦而小心扬着下巴。肌肤之下,骨髓深处,那流水似的绰约和缠绵,冷霜细雪一般的孤傲与内敛,如此矫矫不群,如此静而冷。


说起阴郁的男人,我立即想到的就是梁朝伟,他的演技不是雕刻,自然得连点烟、梳头、穿衣都有一种腔调,他眉头微蹙,眼神忧郁而沉默,有着深不可测的魔力,充满了自我挣扎,重重隐忧深藏其中,让人为其沉溺。发现他很多电影中都是摒弃台词的,只是用不动声色的阴郁表情,静默地形成一个富于思想性的角色。


我喜欢过很多阴郁的歌,譬喻尼克·凯夫的《野玫瑰盛开的地方》,美剧《真探》的那首主题歌,还有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主题曲《带我回上海》,他们都在歌唱情欲、长眠,和不可捉摸的命运,这种阴郁却又哀婉的歌,特别容易让人深陷其中:


幽影之城被自由笼罩

如同双翼被束缚的飞鸟

昔言似烟缕雾绡

在你安躺的地方至今萦绕

带我回上海

带我回上海

回到我的心之所向

犹记彤光满路华灯初上

夜空有钻石闪耀

我阖起眼就在这里与你相望

不过片刻黄粱梦醒满目昏盲

带我回上海

带我回上海

回到我的心之所向

那夜晚由我点燃

每一条绳索 每一道铁链

你的双手如寒冰于火焰

似毒雨燎原

斑驳街道 鲜血淋漓

死亡也无法将狂热平息

魅影席卷来去 乘着深红潮汐

波澜跌宕了呼吸

带我回上海

带我回上海


我记得听这首歌,循环播放到停不下来。上海这个城市,满盈魔幻气质,变化无常,高明莫测,艳丽、诡异、血腥。多少人不知他们的命运早已被身边的人牢牢握住。而走在房檐上的黑猫这一视角其实先于上帝,就知道了太多的黑暗与秘密。电影中那个像魔怪一样变化多端的1940年代的上海,距离现在不过六七十年,现代社会仅仅六七十年光阴,一座城的面目就变得像个谜,想到这一点,我深深理解了佛经里的话,人生是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

我偶然去过一个光阴更遥远、气质更阴郁的地方。记得去年8月到四川旅行,沿着沱江而行,越野车莫名奇妙误入到一个衰败的小镇,好像时光倒流来到了七十年代,一切都老旧得和时代列车脱轨。后来,我们停在一个小山坡下,山坡前是缥碧清澈、渔舟垂钓的江流浅滩。爬到小山坡顶上发现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小饭店,只有马脸长身的中年老板一人守店。向下走一条曲曲折折的台阶小道,他把我们安顿在一个下沉式半圆形的穹庐大堂,一个人手忙脚乱地为我们做出了一桌家常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在那个下沉式半圆形的地方呆,这个灰扑扑的地方没有任何装饰,摇头晃脑的巨大老式电风扇,在盛暑八月吹来阵阵彻骨寒风,泥土味或别的什么的霉味从缝隙深处散发出来、渗透出来,在墙角,一丛丛,一簇簇,阴阴的,冷冷的,滋生的苔莓打着小白伞,诡诡秘秘地站在那里,像一群病人,又像极了一群手拉着手的小孩。斜照进来的昏黄光线,铺垫出一派苍凉的氛围。


后来我们是在厨房灶台前支了桌子吃完的这顿饭,没有菜谱,老板按贮备的食材率性搭配,味道鲜美相当不错。老板说他金盆洗手许多年,早就不下厨了,都是老板娘和店伙计当家,他乐得当甩手掌柜,我们来的这天刚好老板娘和店伙计都出门采购去了。饭后聊了聊这个地方的历史,老板告诉我们这是自贡盐运古道上第一码头的艾叶古镇,正街和横街建筑都属于明清建筑,我们可以绕到这个小山坡的后山看看,有刚刚发现的巨大的墓葬群正待发掘。我记得,当时道别老板,我们兴致勃勃地向后山进发,翻山越岭,曲径通幽。被浓密藤蔓掩盖的民舍,紧闭的门扉久叩不开,成熟后无人采摘的黄色大柚子,坠落后如一个个人头那样,圆滚滚地在残破的石阶上、草丛处,随意散落,偶露峥嵘。

走着走着,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我们来到了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地,旷野风来,呜呜咽咽,一种不动声色的阴郁的生命存在图景。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同行的伙伴,终于恐惧而不前,拉住了要继续向前走的我。重新坐上越野车,斗折蛇行,终于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原来要在那里吃饭的,那个下沉式半圆形的穹庐大堂,其实是山顶早被开挖利用的古代墓室的一部分。过去了很久很久,我还能记得那个地方阴郁荒败的气息,以其境过清,不可久留,乃记之而去。

生命的每一种情调,我都欣赏,阴郁也是。我喜欢的一些作家诗人,比如李商隐、苏曼殊、郁达夫、鲁迅、波德莱尔、爱伦坡、王尔德、谷崎润一郎等,作品风格也是寂寥阴郁。我想,外表平静的古宅内,暗流汹涌;天真烂漫的人性中,隐藏着迷雾般的阴郁。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会有阴郁的一角,压抑中带有伤感,尤其童年有阴影的内心总是盘桓孤独......对一些决绝探寻人类奥秘的心灵而言,为爱所伤,被恨重创,极致的深度与浓度,通往的往往就是阴郁,暴烈的大雨即将来临,要走进那最暗黑森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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