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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顾城

 黎荔专辑 2021-12-17

“梦中人”顾城

黎荔

昨天是诗人顾城的祭日。1993108日,顾城斧砍妻子后自挂东南枝。有人说,1993年中国诗坛的最大事件莫过于顾城之死。

毫无疑问顾城是诗人中的诗人,从现实世界出发走得最远的一位诗人,他全身上下都是典型的艺术家气质,正如他自己所描绘的:“我好像是一个多种气质的联邦,我喜欢像小孩那样去乱蹦乱跳,也喜欢像老人那样,在暮色中冥想,用安祥的声音,去宽慰世界。我的血,会在严酷的冰层下,几年内毫不流动,也会突然因为战斗和唯一的爱情,而猛烈燃烧。我迟疑,也敏捷;我孤僻,也能与众多的人交往;我多变,也始终不变。”他完全是凭着诗人的直觉去感悟文学宗教哲学的,所以他确实是不讲理性的,在创造力领域里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让自己的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创造不可能的世界,思考各种悖论、幻觉、矛盾空间和多重意义,他对世人来说完全是一个异类,习惯性的理解方式总是在他面前碰壁。这就是顾城1993年在激流岛弑妻自杀,用一种让世人震惊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后,引起轩然大波、毁誉交加至今未息的原因。顾城的非正常的生命和创作,他的生与死、爱与欲,最后的惨烈的毁灭,在所有人心里不亚于一场飓风和海啸。

艺术的本意是准备塑造我们的另一种眼光而不准备迎合我们本来的眼光。因此,对顾城的理解,必须得超越世俗与常态。在中国当代诗坛上顾城是一个谜。他以纯银般的诗句描绘自己天真的童话理想,他建构了一座迷幻的童话王国,以区别于同时代其他诗人的诗歌品格,这不但确立了他在朦胧诗派中的代表性地位,同时也形成了当代诗坛上的特例。顾城诗歌创作中频繁出现的三个工具,是灵性意识、童话王国、儿童话语。他运载着一个满缀花和梦的天国驶向童心深处,在他眼前出现了海市蜃楼,出现了山河、天空、太阳、森林和蚂蚁,他可以用青青的野葡萄和淡黄的小月亮做果酱,再加上一枚早晨篱笆上甜甜的红太阳。

当北岛呐喊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时,顾城却在执著的画着“笨拙的自由”,他让小河快乐,让“长满淡淡的茸毛的丘陵相爱”,让“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他没有诅咒黑暗,而是把自由和光明搬进幻梦般的诗中。其实顾城的童话王国,地下也埋葬的是血红的亡灵与错落的往事——文革十年的伤痛,早已潜伏在顾城的童话王国中。那是他在童年时代,面对艰苦的劳作生活、混乱的周遭人群,选择构筑起的精神堡垒,用来隔绝外界纷扰。他可以在荒草中间找蚂蚱、蜣螂,把精神寄托在大自然中,仿佛在一个无尘的世界里漫游,而把高音喇叭、滚滚人流、漫天传单屏蔽掉。所以在顾城充满梦幻和童稚的诗中,却充溢着一股无名的忧伤。这忧伤虽淡淡的,但又像铅一样沉重,这是觉醒的一代人看到眼前现实而生的忧伤。在文革过后的精神废墟上,在话语权摇摇欲坠的危机中,他要对抗文革式的暴烈的成人话语,于是在自己的词汇表里主动地驱除了成人话语,并且反过来从自己童年的记忆中,挑拣出专属于他的纯净的儿童话语。这是一种少年梦幻般的对抗,不同于北岛的英雄式的峻烈,以及舒婷重建家园的女性柔情。

是对现实生出了多么深重的失望,让他走向了童话式的世外桃源。他生活在超现实的假定性世界里,中国当代诗人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耽于自造的幻象里如痴如醉。在人世之外,他注目万物,看到了更美好的存在。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在自然里,顾城“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伟大的自然之美的震慑,竟使他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他想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顾城说,诗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来,恢复它天然的完整。他希望能用心去观看那个本体,直接到达那个本体。他幻想生活在那个透明的世界里,那里有纯粹而美的昆虫、贝壳的罗纹、蚂蚁、金龟子和花草树木。他将生活等同于诗歌,他在诗歌中构建的理想王国,也是他在现实在一直寻找的“天国花园”,几经辗转,顾城终于在新西兰激流岛找到了一片净土,想在那里“修一个城,把世界关在外边。”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首《门前》感动了万千读者,顾城想要在激流岛上过上这种生活。他想保有人之为人最初的自由、纯粹和美感。他喜欢大闹天宫时期的孙悟空,喜欢林黛玉和鲁智深的真性情,喜欢中国传统中空灵、美好、洁净的部分。他向往两种生活境界:桃花源和大观园。他在新西兰激流岛上试图建立的领地,就是这两种想象的综合,而现实给予他迎头痛击,很快就把他压垮了。随着英儿、谢烨相继离去,他成了一个彻底的孤独者:“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妻子谢烨的离去让他仓皇崩溃,因为他们十年恩爱几乎是一种双生共体的关系。于是,他举起了斧头,最后的命运落幕,何等血腥悲惨。

回光还亮着/照着彩色的万物/散落在草间的断翅/还想轻轻飞舞/这螳螂的爱情/将永远从一而终/不像我们人间/总有许多变故(《螳螂的婚事》1983年)

杀人是一朵荷花/杀了,就拿在手上/手是不能换的(《城·新街口》1993年)

这些一语成谶的诗行,我每每读到此,总是心中颤栗惊惧。也许顾城心中早就有死亡的信仰,也许因为顾城拒绝长大,有一种绝对清洁的少年精神,就像国漫电影《大鱼海棠》里的少年,动不动就以命换命一样,爱一个人追一个梦,总是义无返顾,少年因为对死缺乏了解,很容易接受残忍。

顾城曾归纳诗人与常人的不同之处时说:“要找出诗人和别人的不同之处的话,有一点,就是他有一种虔诚,他希望自己变得透明、通达,好让光能够清澈地通过。”他活得过于纯粹了,因为纯粹而透明,因为过于透明,尘世一定会给他致命的伤害,这是早晚的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说:“我是死了的人。实际贾宝玉根本不能有超过十七岁的生活。”围绕在顾城身边的人,都能预感到他自杀的结局,他们甚至在等待他如水晶般破碎。

从现实道德法则,对顾城的评语是疯子、自私,畏罪自杀,任何一个尊重生命的人都会谴责他轻易夺取别人生命的行为,我们在世人谈论他生平的各种评论里,也能捕捉到他的非同常人的残忍和自私。但如果你进入他的文字里,道德立场会被不自觉抛弃,那里只有迷人,只有纯真。我想,如果以顾城的眼睛看待顾城的世界,想必完全是另一番图景。那个世界又虚无又无比实在,又脆弱又生生不息,又飘渺又琉璃斑斓。所以,他杀人和自杀的一幕,让一部摄像机来讲述,是恐怖血污的,而在顾城的头脑里或许是另一番模样。本质上,顾城是一个始终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

1993年这个转折点,粉碎的不仅仅是顾城和谢烨两人鲜活的生命,也是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那样纯粹的诗人。面对诗歌,面对艺术,诚实得像一个还不知道说谎为何物的孩子,天然带着孩童般的自由自在与不管不顾。世俗的虚荣、生活的诱惑、权力的胁迫,这些一切都无法入耳入心,他只会看到他所追寻的东西。我用“梦中人”来作为顾城的标签,他完全把文学和生活混为一谈,而不能如通常人们所做的,建立一种分裂的人格: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而今天,是一个几乎无梦、也不诚实的时代。

即使写了这么多,还是不能抵达,我终于明白,用语言来诠释顾城,是多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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