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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性的天鹅绝唱

 黎荔专辑 2021-12-17

一个女性的天鹅绝唱

黎荔

活跃于30年代中国文坛的萧红,是一位具有卓越才华的天才女作家。她的一生历尽坎坷,饱经沧桑,用悲剧性的一生抒写了具有浓厚悲剧意识的作品。战争期间,萧红辗转流离至香港,因肺病住进医院。她本不至死,但日军占领香港,她在隆隆炮声中多次转院,因庸医误诊而错动喉管手术,致使萧红不能饮食,身体衰弱,在战火纷飞中,寂寞地离开了人间。最后时刻,她喉头安着铜管呼吸器,连话都不能说。去世时年仅31岁。

在还能说话时,萧红对病中陪伴她的青年作家骆宾基说过一个故事,后来骆宾基将它整理成小说。时年25岁的骆宾基把萧红当作了患难的姐姐,他们之间那份相濡以沫的情感是真挚的。这个口述的故事,就是《红玻璃的故事》,这篇小说不仅是萧红最后的创作,还是她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刻思考。这是一个关于宿命和追寻的故事,表达了女性在强大的男权语境中无法突围、悲剧代代延伸的命运,是萧红坎坷一生得出的生命体验,是萧红临终前美丽的绝唱。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大妈,她被前往黑河挖金子的丈夫扔在家里,在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中一直过着“寡清”的日子,但她仍然那样乐天勤谨。即使是在大忙的秋季,也挂念着外孙女小达儿的生日。在前往女儿家为小达儿庆祝生日的路上,她与所见到的熟人说笑不止,无忧无虑。但当她愉快地吃完小达儿的生日面条后,突然发现小达儿正玩着一个红玻璃花筒,她也透过这个红玻璃花筒,往那美丽的虚空里望去,突然之间,受到极大的震惊。

“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儿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她同样被去黑河挖金子的丈夫抛在家里)。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她预感到小达儿“还是逃不出这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一旦“窥破了命运的奥秘”,她便感到了“生活的可怕”。她被这一顿悟震惊了,击倒了,她失去了生的欢乐。此后,人们再也“听不见她的话声”,“再也望不见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她最终在这一顿悟的打击下死去了。

在这篇小说中,萧红由一个细微的生活情境联想到整个人生,体味并表达出人生的悲凉感。王大妈从外孙女手拿的万花筒,看到自己和女儿的人生轨迹,那样美丽而迷幻的万花筒,她和女儿都看过,可事实是她们一个接一个过着劳碌而麻木的日子。荒芜的家园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女人和孩子,去面对无尽的空茫岁月,远行的男人如断线的风筝,留给守望他归来的亲人的,是残缺的家,独力支撑的生活,无以名状的落寞和伤感。萧红通过三代女性代际所承续的苦难洞穿了女性的悲剧历史。冥冥之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之神,在驱驶着她们祖孙三代人?对黄金的追逐,使男人们出生入死、背井离乡,女人们则将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寄托在男人们一朝发财归家上,而对黄金失望之日,深感生命的浪费空虚之时,也就是王大妈结束生命之时。在这里,黄金被作为生命寄托、生活目的和生存意义的象征,一代又一代男人就消失在虚无飘渺、九死一生的通往黄金的路上,而留守在家中的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们,度过了无父的寂寞童年,长大后又寡居于空巢般的家,最后掩盖在时光的鹅毛大雪中。

红玻璃花筒的转动中,今天的女人未必就逃出了这种命运的循环。男人们总觉得他们有太广阔的天地,他们就像那追日的夸父一样永远在奔跑,在流浪,只要还没到大地的尽头他们就不会停下来。他们就这样,在流水般的脚步中,在向外的永恒征逐中,成了女人生命中的过客,成了暮春三月卷帘女子在重重深闺中盼不归的过客。在无尽的寻找当中,男人总是强迫自己背负责任,他们一生都在出走,走出家,走出女人温柔的视线,他们的心灵渴望着超越,但又不得不以牺牲尘世的爱为代价,一任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这对男人何尝不也是牺牲呢?他们不能栖息,他们注定漂流。也不知道是谁辜负了谁,谁错过了谁,谁在灯火阑珊处暗怨,谁在天涯海角处痛悔,谁最后在大地上白白地浪费了一生?

在《红玻璃的故事》中,虽然骆宾基缺少萧红那种浑然圆整地表达体验的能力,文字也没有萧红式的明丽的忧伤,在关键之处只能予以直露的说明,但它依旧留下了萧红的心灵印记。这是萧红在濒临死亡之时,最后一次针对女性命运与人生形式展开的深刻思考,全篇弥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感与痛入骨髓的身世之叹。

父权的天空下,女性的在世生命经历过许多故事,却又被传统文化的强大力量遮蔽着,女性身体无声无息自生自灭的经验碎片,一向不为人重视的,根本无法进入公众视野,进入公共话语空间。和女人有关的那些千年不变的东西,只有深深地埋藏在女人世界里。它们是男人的迷雾,女人的隐痛……这是一条灰色的历史走廊。传统女性,嫁为人妇后极大程度上便是生儿育女的一生,怀孕拿去了女子在少女时代对自己身体的神秘和珍爱,被孩子利用过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再是娇嫩的了,在生产的时候,无论她怎么被赞美是在创造着生命,但其实那时更像是动物,根本没有一个女子洁净的尊严。从此以后,儿女们成为了生活的重心,做了母亲的人,更失去了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只有迎向经久日月的侵蚀和渐衰。看看周围,多少已婚女性的手,从此再没有来自男性的温柔抚摸,而是常年在一筐白菜中,不厌其烦地挑来拣去,只为找出最值的那个,那些忙来忙去的手日渐枯槁,从刷洗到编织……一个女孩需要多少年的泪水和经验,才能长成一个大妈?直到有一天,当你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瞥见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还有谁比那个背影更陌生,那居然是妈妈,那居然是外婆。而你也不年轻了,张开十指,都忘了这些年,怎么能这样从指缝中流走。为什么一代代女儿们对母亲一生的复制仿佛由无常的巨手所操纵,身不由已地沉入命运唱不完的老调子中?

《红玻璃的故事》中,窥见这一切的王大妈,活不下去了。在死之前,她却不再阻拦,而是劝说独生子去黑河淘金。虽然她的丈夫和侄子当年因为淘金,没有回来。也许王大妈在潜意识里,希望儿子代替自己行走四方,找回那个大写的她,那个被自由掌握的人生。多少女性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最后只能麻木的成为“空虚的老太太”,“废弃的扇”,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的生存意义,至死方悟,不甘不甘,但已无力远行。其实,这是萧红的真切的人生体验,弥留之际,在她无法把这种体验化成文字的情况下,她把表达这种体验的完整构思口述给骆宾基,让他完成了她的遗构。她以颠沛流离的苦难一生,最后提出了一个历史性的重量问题:为什么女人总是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命运总是左右着女人们,把她们牢牢地固定在一条苦难的人生小路上,让她们的一生就是生儿育女的一生,然后在飞逝的光阴下被人遗忘或厌弃,她们为什么不敢主动掌握自己自由的人生,不敢放弃了父权与夫权的保护,因为并没有成熟的社会制度来保护她们。但如果女性总是在一个男性既定的框架中循环,总是要奉献和牺牲以符合社会伦理的要求,以获得男权社会的认同——既然女性自己都无法解脱自己,又怎么能从社会中得到解脱呢?女人为什么不能活得自我一点呢?

这是属于萧红的,至今听来依然惊心动魄的,女性的天鹅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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