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想想看,如果你在灯光之下,火光之旁,靠在随便什么地方,突然睡着了,堕入了混沌的梦之深渊,可是,你的影子不睡觉,它一直在那里张望,微微地随风晃动。如果你在睡梦中,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影子就蹲在那里,在脚边如一只忠实的小灰狗。你会不会在混沌的一刹那,觉得影子是有生命的。虽然,你看不到影子的眼睛,因为影子是瞎的,它的眼睛早已如熄灭的火堆中的焦木,无声无息地碎裂,掉落成灰,两小撮灰。影子是一种坠落,当最后一线光、最后一簇火熄灭,影子也隐没在最深深深处。影子终究是大地之子,依附于大地而生,最终沉没于大地。每一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到处又都是影子碎片的衍生。这些明与暗之间的碎影,在松动,在飞散,在扩展,也在聚合。所以说,影子并不会真正的死去,每一天晨起都是万千影子的重生。在白昼迎来朝阳的无数生命,好像都是从影子中长出来的,影子是它们最初的胎衣。长长的白昼,许多影子都要蛰伏起来,直到夜晚才迎来自己的盛大时刻。但这并不意味着白昼没有影子的出没,事实上白昼的影子,更年轻、更活泼,更充满生命的活力。它们薄薄的、淡淡的,好像风一吹就可以揭起来。它们随着绿草起伏,在大树脚下蜷缩,和孩子们一起全速奔跑,在旗杆的背后站得笔直,在大象的耳朵后面筑巢,在石头上休息,还和鱼儿们游水嬉戏。白昼的影子,有许多是极其绚丽的,那些斑斓的影子毫无保留地赠送给了承载它的环境,于是那虚幻的光影肆意飞舞,落在墙上,撒在地板上,投映到你的瞳孔中:被染蓝的影子,被染绿的影子,穿越透明玻璃窗的一道阳光,洒下的晕染金黄光泽的影子,还有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着银白的容貌…… 到了傍晚,影子就会伸展开来,大地上没有一个凹陷不被它填满。它甚至粘上了你的脚印,它躺在人走过的小路上。它堵住所有的路,没人能把它推开,因为这时的影子,已经长得又硕大又肥厚,它太重了。它吸尽了夜色之暗,自顾自地,在夜晚的舞台上,肆意游戏、舞蹈。小时候,走在长长的小巷昏暗的路灯下,如果前面有人走着,我喜欢去踩影子。晃晃悠悠的影子,磕磕碰碰的影子,跌跌撞撞的影子,有时晃在左边,有时闪到右边,好像有意召唤我、逗引我凑近去看它。当踩到影子的时候,年幼天真的我,常担心影子会挣扎,会摔碎,会逃跑,会将手臂伸得长长的,似乎想抓住什么不放,但其实影子从不吭声,它不喊叫,因为它没有声音。一路踩着别人的影子,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影子无声无息跟在身后,同样也拉得长长的,左右晃动都无法摆脱,就算奋力一跳,也只能重重地跌回到影子中。如果你在无人的寂寂长巷,听着自己的脚步踏踏而过,偶尔回头,见到过如小黑狗一样忠实地追随你的影子,你心里是否会掠过一份怜惜,怜惜影子如野草贴地生长,怜惜它与坚硬的石块碰撞,怜惜它歪歪斜斜,怜惜它在路灯下被流离放逐。你不免想关心影子,关注前路的每一道光。白天,车水马龙,想撑伞把影子藏在体内;夜晚,陪影子烤火取暖,一起举杯畅饮。在这个世界上,这终生伴随我们的影子,有着吻合着我们的身体轮廓与骨骼形状,虽然并没有我们自己的血液在其间流淌。人与影子,相依为命。就算全世界抛弃了你,路灯下的影子,依然陪着你闯荡。 想起鲁迅在散文诗《影的告别》中所写的,我们不过是影子,要离开而沉没在黑暗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们,然而光明又会使我们消失。我们只有彷徨于无地。其实,今天的我可以在鲁老夫子的句子后面,加上一句:沉没在黑暗中的影子还可能苏生,消失于光明中的影子将再度归来,影子并不会真正死去。过去的意念与魂灵,会让现在的人心生不安,并将延续到未来。难以捉摸、不停晃动的影子,只要有光、有火就会出现,讲故事的人则给它赋予了生命。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轻易过去,一条长长的影子注定贯穿在后面的时代里。我是那个想赋予影子生命的讲故事的人。我想象着,即便我们死去,我们的影子仍能活着。那一座座房子里住着的不同故事,多少人过去的影子在这里影影绰绰,昨日的悲与喜还在那停留,流年中它们终究变成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废墟上的影子永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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