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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白当黑的叙事手法

 黎荔专辑 2021-12-17
计白当黑的叙事手法
黎荔

中国艺术境界的形成,既在密不透风处(周密处有空灵的气韵在),亦在疏可走马处(疏朗处有严密的法度在)。疏至极则为白,密至极则为黑,中国画之“计白当黑”,谓画面空白处亦不可不计,空白处也是文章所在。
 
屹立在中国文学原野上的参天大树、伟大的古典小说《红楼梦》,就很懂得“计白当黑”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笔法之妙处。红楼笔法是微露与半含的,有大量实铺虚补、金针暗度的地方,作者惜墨如金地淡淡提勾,留下深意和想象给读者去揣测。脂批之论说:“草蛇灰线,空谷传音,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但点出的无非是《红楼梦》各种伏脉、照应、象征、隐喻的巧妙笔法,显在结构与潜在结构的互为嵌合、水乳交融。这种在明暗虚实之间腾挪跌宕的笔法,是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和艺术渊源的。老子曾提出“有无相生”,司空图说:“含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严羽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避实就虚,转闪空灵,追求以有限的“言”、“象”表现无限的“意”。


 
说到行文的曲径通幽、别有意趣,隔山打牛,夹枪带棒,现代作家中少有能与鲁迅匹敌者。鲁迅行文不事渲染,常用简约的文字传达丰厚的内涵,常常漫不经心似的一笔带过,但效果恰似“一石击起千层浪”。例如鲁迅小说《肥皂》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性欲,颇得“言虽在此,意实在彼”的“柳藏鹦鹉”之法,写得旁敲侧击、笔笔生姿,连小说中的当事人四铭,也对自己的骚动浑然不觉,最后被明眼妻子一针见血指出时,读者才猛地回过味来。正是“无字处皆其意”,这种笔法,需要读者细读揣摩,“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散文名家周作人也善曲笔婉讽。我觉得周氏兄弟都是既懂得热嘲,也深明隐讽之道的。所谓隐讽,其妙在隐,使人不知道这是讽,才可以收潜移默化之功。他们的杂文中常用似断实连的结构,或是才一触及问题便故意戛然而止,或是在引用材料之间不加综合联缀的话,或是附记长过正文,表示有更深更痛的意思无法写出,这些留下空白的地方,都是为了避免行文刻露,而引导读者自己用思考去补充、去深入。计白当黑的处理,反而在落笔之间隐藏了更为微妙和丰富的潜台词。能留出虚白的广大空间,也意味着心灵驭空而游的自由自在和洒脱超然。


 
钱钟书亦善于运用这种“不写之写”或谓“潜述”的方式,或虚点略说,一笔带过,或间接描写,侧面烘托,在关键处轻轻带过,风光半泄,省行文而并未省事情,其暗通关节的地方尽可由读者去想象。如《围城》中,方鸿渐与韩学愈就各自“克莱登”出身的一番试探与较量,以一个陆子潇穿插写得虚虚实实,人物对话句句话中有话,就颇得“云龙雾雨”的“潜述”之妙。1948年,评论界曾有人说《围城》是“一盘散沙,草草收场”,其实《围棋》结尾正是钱钟书刻意追求的“混茫”的艺术效果。19575月,钱钟书在加州大学的座谈会上,对于作家水晶的提问:“为什么《围城》中的唐晓芙下落不明(fade out)?”其回答是:“人生不正多的是'下落不明’的情形吗?像我们今天在这里聚首,明天我们各自西东,而我的影像,在我们的脑中逐渐模糊,不就是'淡出’的一个定例吗?”钱钟书那种留有余地而非明察秋毫的“混茫”写法,来自他对松散无常的人生本相的体察。
 
张爱玲小说,也较为普遍地存在着有意运笔闪躲、造成叙事残缺的地方。从张爱玲对《红楼梦》和《海上花》的评价可以看出,她是有意这样处置的,张爱玲追求对半透明的“生活的质地”的呈现,不喜欢解释起来不厌其详的西方小说的传统,而称道“刚巧背道而驰”的崇尚简略的中国小说。张爱玲曾经指出,《红楼梦》前八十回“通部不提黛玉的衣饰”,仅有两次约略写到也是没有时间性的,由此她提出《红楼梦》作者的用意:
 
    “世外仙姝寂寞林”应当是一种飘渺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就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
    《红楼梦》中的女性描写多不落形相,尽量留着空白,使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命里的女性……作者在这方面深得浪漫主义诀窍。
 
张爱玲完全能够领会这一诀窍:写人物肖像决不须眉毕至,只作一般的勾勒,对头发、皮肤等等,一概略而不谈,但人物特有的神韵却着意点染、让人历久难忘。令无数读者倾倒的白流苏就是以“斯条慢理绣着一只拖鞋”的模糊面目出场的,后来临镜自照也多是着墨写身材肤色,关于眉目样貌,只有两句话:“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令人马上联想到林黛玉初次出场的风神气度,也是没有详细描写,只有感性点染,形象显得十分缥缈。而在后来的香港之恋中,关于白流苏的容颜,也只有“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这几句淡笔轻描,但白流苏这个人物的独特性,却经由外在的“形”(形状、言谈、行为)向内在的“神”(精神、气质、个性)推进了。这种写人“遗貌传神”的特点,是中国文学传统独有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写法。这的确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民族特色,不求逼真地刻写,而是通过启发读者的理解、想象,追求曲折之情和以形传神之美。


 
鲁迅写孔乙己的花白胡子和身上的长衫,杨二嫂圆规似的双脚,祥林嫂“眼珠间或一轮”的呆滞眼神,还有魏连殳“黑气里闪闪发光”的两眼,都是寥寥几笔就抓住了人物的特征,白描入骨,写照追魂。废名、沈从文的小说,也善于捕捉住最具有特征的瞬间来刻画人物微妙的精神活动,描写人物不重外形状写,多是重在表现人物的品貌精神、志趣、人格,追求传神的审美效果。如沈从文写三三,少女的身影隐没在水车、磨坊、溪水、山田和堡子之间,恍如一个清凉的梦境,读者就连三三的面目也见不到。沈从文只写了在磨坊外的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三三的葱绿围裙上“扣了朵小花”,还有是三三的母亲说三三:“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不过并没有镜子让我们看到三三的脸。小说中只通过三三母亲的眼写了一笔“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我们喜欢沈从文写的三三,却不能看见她,这就是梦一般无法捉摸的美丽。我们很难想象林黛玉的具体形貌,但心里都有那样一个风流灵巧婀娜的倩影。我们也很难想象白流苏的眉宇面目,但她浸染洋场氛围而又蕴藉东方情韵的形象,又是多么鲜明地出现在读者的想象之中。
 
叙事的空白并不是毫无意义,这是中国式的以无为用。它直接与文本理解有关,对文本的不同理解,就会看到文本中不同的叙事空白的墨气四射。同时它也调节着叙事的节奏,让读者在阅读之余得以在空白处喘息。这有点像我们古代书法绘画的“留白”技法,有着扩充意境的作用。密不透风的叙事风格,给读者留下的余地很少,像西方小说通常的精细入微的风景描写和浓墨重彩的人物心理描写,读者在繁密的词句冲击下,很少能悠游呼吸。对于读者而言,只有找寻呼吸才能为自己带来想像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计白当黑的虚写,是精深的艺术造诣中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部分:极少的旁述,主要由对话和动作推进,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共同织成粗疏、灰扑扑的生活质地,不断有人事进入和淡出,许多事“当时浑不觉”,一切都那样富有真正的日常生活的况味。这种以无为用的笔法,包含着最深的中国艺术精神:讲究虚实相生,咫幅千里,简隽微妙,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不是着力于再现生活的真实,而是着意于创造一个虚实之间的自由而优美的艺境,引人遐想,令人陶醉,给人以飞腾想象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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