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如果在帘外雨潺潺中醒来,梦中,已过完半生。睁开眼睛,人还在原地。那种感觉恍恍惚惚的,荣辱半生,皆成梦幻。回首光阴,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隆冬大雪,倾泻在茫茫的寒江之上,无边无际无着无落,隔得那么远,那么远。在人生的下半场,回望上半场,是何等苍凉滋味。记得读张爱玲的《十八春》(这个小说后来缩写为《半生缘》),这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苍凉故事。讲述的是几个平凡的都市青年,沈世钧,顾曼桢,许叔惠,石翠芝之间的一点情冤痴爱,同时也将翻天覆地的中国近代社会的种种变事融入其中,为故事刷上一笔天地动荡的色彩。从题目上看,“半生缘”有一种旖旎的古典风,但“十八春”却似乎更适合这个故事。小说中主人翁十八载年华蹉跎,阴差阳错导致了一段失败的姻缘,十八年恍若半生。十八个春天逝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已不再,这种怅惆,这种漫长,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怎是一个“缘”字可以说尽的?小说贯穿始终的苍凉氛围,让人读来,有种类似《金锁记》中“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那种无力的哀伤的挠心般的感觉。半世人事,起伏沉浮,被张爱玲娓娓道来,让人犹如亲身经历了一番,有种半生遥遥而过的恍惚感。读完这本小说的读者们,只要入了情境、伤了心神,都会感觉自己好像忽然苍老了,岁月的刀锋在面颊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道纹路。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生,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在流离与错过中,一切还是来不及了。怨吗?终归是怨不起来的。如果把人生旅程比作翻山越岭,那么中年之时就是登顶。身后是来时路,面前是将去处。全部人生于此聚拢交锋,此时的心境真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说。“我已走到人生的中途。”但丁的《神曲》这样开头,“迷失于一片幽暗的森林”。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早已如风远去。尘缘如网,烟雨痴缠。那雨中潜伏的,是说也说不完的往事,被雨打湿的,是断也断不了思念。可后面,还将有庞大的、未知的岁月,疲惫向前的身躯,仍在追问人生的意义。前半生轰轰烈烈,好强争先,如同《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冒险,征战,纵横四海,英雄的血、美人的泪调和成一杯鸡尾酒,令人不饮自醉,点燃起满腔的激情。后半生,则如同《荷马史诗》的《奥德赛》,面对的不再是充满诱惑(无限的可能性)的全世界了,而只是被惊涛骇浪重重阻挠的一个家。或许,每个人的后半生都意味着返航,而返航常常比出发时还要惊险、还要孤独。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界线,就是此时此刻吧?突然觉察到岁月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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