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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天堂

 黎荔专辑 2021-12-17
失落的天堂
黎荔


在生命的肇始之初和历史的源头,有一个人类心灵的栖息地和精神的永恒家园——“伊甸园”。在圣经中,伊甸园的失落,祸起上帝创造的万物之中最狡猾的一种——蛇,是它引诱了伊甸园中纯洁的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最后他们被逐出了伊甸园,从此人类有了原罪。失落的伊甸园吸引着无数的人去探访和追求。而据诗人弥尔顿的《失乐园》描述,在那片充满诗意的乐土,“那其间土质腴肥,——百树丛生,树树都饶色、香、味,而百树之中,则有生命树挺然卓异,上生着芬芳的鲜果,黄金质地……”
 
被逐出了伊甸园的人类,作为惩罚,亚当必须务农,且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才能得到足够果腹的食物,而夏娃,则被上帝罚她饱受生育之苦。上帝对那条蛊惑人心的蛇的惩罚,则是砍掉其四肢,从此,蛇只能匍匐走路了。放逐,沉沦,生活狼狈不堪,这就是失落了伊甸园之后的事情。狂风骤起,惶然四顾,看不清现在、找不到未来。行走在茫茫天地之间,为了一份卑微的生计,承受忍耐,辛苦操劳。

 
我觉得从心理学上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其实是从纯真童年长大成人的一个隐喻。西方发展心理学探讨过“快乐童年征候群”。“快乐童年征候群”是起源于“快乐童年”毕竟要结束。曾经有过“快乐童年”的人,一旦开始被迫要独立长大,开始有了生活上的种种压力,就会无可避免地怀念起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童年无法再来,童年快乐记忆却挥之不去,于是,这种“征候群”主要表现为一种心理上的空虚与失落。
 
就如《红楼梦》中少男少女的大观园,犹如一座少年伊甸园,绿烟红雾,春意烂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仙姐妹们一个个鲜艳欲滴,歌吹为风,粉汗为雨。此中的艳,不只是人,而亦是自然中的梅李桃杏。在曹雪芹的笔下,宝玉是不肯长大的,因为“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宝玉区分出清爽与浊臭这两种严重对立的生命模式,并在这一对立中得出结论:社会的世俗化要求必然扼杀人的自由天性。于是,他在大观园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王国中抗拒长大。宝黛的小儿女痴怨之情,无往不见出孩子气,却也终因这种天真而夭折。《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象征永恒童稚和纯真的“生命之春”。“这个故事讲述了青春、爱,和生命的美,以及这些美被毁灭的过程……”有红学家如此概括《红楼梦》。扮演这场悲剧的主角,必然要“青春”和“美”,在一个如梦如幻的背景中,红楼儿女们最后的红消香歇,三春散尽,才会那么动人心扉、催人泪下。这其实是一个失落的伊甸园的故事。

 
度过“快乐童年”长大的人,难免要承受“快乐童年”带来的后遗症。和那记忆的童年快乐相比,现实多么贫乏!现实的每一个日子,和过去对照而彰显其“匮乏”的本质,残酷地提醒着童年不再的事实。现实与记忆的反复对比映照,终致使得童年“纯粹化”,变成一切快乐的具体聚集。于是,每一个新的日子,对受困于“快乐童年征候群”的人而言,不是新鲜经验的累积,不是新鲜机会的开展,而是一次次痛苦的失落袭击。如果真的坐时光机回到童年去看一看,也许那个童年也未必完美无缺吧?很多记忆里巨大的、纯粹的快乐,并不是真的从童年经验传留下来的,而可能来自于后来陆续的自我演绎,由富丽的想象所修饰和照亮。就像在宫崎骏的动画片《天空之城》中,跟随少年和少女的步伐,在云层深处,来到传说中的天空之城,当拉普达掀开了神秘的面纱,那里没有巍峨高耸的摩天大楼,没有现代感极强的高新科技,只有一块块残垣断壁,一片片草地水池,参天的大树,飞翔的大鸟,四处玩耍嬉戏的动物......我觉得这分明是人类童年的隐喻,单纯,自然,悠远又略带寂寞。我们被带入的,更像是那失落已久的精神家园——伊甸园。没有社会的明争暗斗,也没有政坛的尔虞我诈,更不见疆场的硝烟弥漫,只有人在童年时代与大自然相融无间,轻松、自在、散漫的生活状态,这是多么纯情而简单的梦想啊!

 
回到圣经中的记载,亚当夏娃偷吃的禁果,来自伊甸园中有一棵树,叫做分别善恶的树(thetree of the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神(God)曾明令不许吃这棵树上的果子。然而亚当夏娃经不住诱惑,还是偷偷地吃了。吃了之后,他们“眼睛明亮了”、“能知道善恶”。神(God)知道了这件事,大怒,重罚亚当夏娃,并把他们逐出伊甸园。在圣经中,神(God)是悟性,禁果是理性。亚当夏娃遮蔽悟性,独取理性,这是人类认知发展、成长成熟的某种结果。至于惩罚,与其说是神之所为,不如说是咎由自取。长大之后,人们越来越重视理性认知,精于功利计算,而与童年时代的灵性认知、混沌思维渐行渐远,于是,便如张爱玲所说的:“少年时代是人生的伊甸园,散场时间一到,我们便被逐出来了,睁眼一看,已置身于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
 
为什么最好诗人的标杆,一定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因为,理性不能完全解释人生的意义,不能完全指导我们生存的目的。我们凭理性在现世找不到终极的意义,那么,终极意义一定藏在它处。大凡诗人都有自己梦中的伊甸园,这是他超越世俗、用诗的语言拼砌成的彼岸圣地。然而诗人不免要生活在此岸之中,他同时又是一个凡夫俗子,人所具有的他皆具有,就在两个世界之间,诗人保持着灵与肉、价值与功利、审美与理性的微妙平衡。
 
人们在想象伊甸园的美景旖旎与光色的闪烁中体验着诗意的生活,人们在远离伊甸园的哀伤中体验着旧欢如梦此情不再。人类为什么需要一个失落的天堂?因为,失落也是与天堂的一种联结。我们相信天堂曾经存在,就如我们相信太阳升起。并非因为我们看见了太阳,而是藉着阳光,我们看见了其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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