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严歌苓小说《芳华》里，有这么一段，文工团的女兵们多年后相见，再次说到刘峰触摸女兵的事件，这一当年引起全团轰动、改变其一生命运的事件，多年后竟让大家都没心没肺地笑了。严歌苓这样写：“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对，就那种笑。”青春硝烟散去多年后，这种事后的笑，好像抽身事外、事不关己似的，把所有当时的严肃意义，都消解了，到如今只剩了旁观者的心态，一种历史弃儿的心态。所有的人都老了，所有的梦都醒了。才恍然大悟曾经太挥霍，也太轻薄了，所有的美好已经被不自知的年少恶意与懵懂无知，一刀一刀剜出了岁月最疼痛又平静的结局。生活中我见过很多这种笑，有这种笑的人多半都不太年轻了。他们对世界爱不动了，也恨不起了，早就妥协了。如果有人问起工作，他们多半含糊自嘲地一笑，说，不过是混饭吃而已；如果有人谈起爱情，他们多半戏谑嘲弄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淡淡疲倦，说，差不多就行了。跟他们谈当下谈未来都没什么话题，只能谈过去。过去那些人和事，重复地谈，重复地笑，谈多了，故事都走了样，好像每谈一次，版本都有些小小出入。经历了太多是是非非，从听别人讲自己坏话，到自己讲自己坏话，再到重获讲别人坏话的资格，在世事的轮回中，他们有了一种自我消解的态度，嘴角挂着一抹自嘲的笑，他们宁可为生活中的满地鸡毛抱怨烦恼，也不愿为一个重大命题而痛苦沉沦。反正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很多事他们觉得无所谓了，就这么着吧！
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被生活污泥浊水裹挟向前。严歌苓为我们呈现了生活粗疏的灰扑扑的质地，她以一支娴熟的文笔，着力描绘那些芳华已逝的人物的面部表情－－有的麻木，略带点萎靡，有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有的大笑，笑得嘎嘎响，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些人物微妙表情的精确描绘，与整个小说年代背景上散乱模糊的斑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下，整个小说氛围呈现出一种惑然不解的疑虑，渗透着一种不安感。谁不会有自我嫌恶、自我憎恨的时侯？可又有什么办法？大家都被共同的人性弱点框定，恨，无奈，懊悔，但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过自己。入世渐深，渐渐成熟，但不知是不是熟着熟着，就熟过了头，就烂熟了。眺望前方，依然是漫漫人生路。衰老是这样的无奈，漫长。就是想要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也是不怎么痛得起来的。每个成年人都是劫后余生。身为成年人，谁不是身经百战，几番人事浮沉？命运选中一些人给予恩赐，也选中一些人进行考验，挨得过去的，都修炼成了铜墙铁壁，挨不过去的，就逐渐在时间中褪色变黄。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大家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从小说到电影，《芳华》最震动人心的正是这种人生的况味。真是如张爱玲所说的，少年时代是人生的伊甸园，散场时间一到，我们便被逐出来了，睁眼一看，已置身于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