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读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写到一个卖酒的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着上山来:“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这首诗的作者已不可考,有人认为是施耐庵所作,但明人杨慎的《廿一史弹词》却有这样的一首:“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乌江流水潺潺响,仿佛虞姬哭霸王。”杨慎卒于嘉靖年间,故推测是将杨慎诗改编过来的。“九里山战场”,指的是刘邦设下“十面埋伏”与西楚霸王项羽在此处的一场生死厮杀。在九里山这古代的战场,放牛的牧童在那里捡到了陈旧的刀枪。——为什么这个卖酒的人不唱酒诗,却偏唱战场,以此拖逗鲁智深呢?这歌大有深意,感慨的是,即使鲁智深这样强如霸王的英雄,终有一天也会烟消云散,徒留后人咏唱。放在这里,确实妙不可当。金圣叹先生曾评论说,第一句“九里山前作战场”是风云变色,第二句“牧童拾得旧刀枪”则冰消瓦解。像鲁智深这样的英雄豪杰闻之,应当情不自禁而酒怀如涌。无情未必真豪杰,像儿女离别那样的情感,鲁智深、李逵他们与一般的人并无二致。所以鲁智深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其实卖酒汉子这一句,恰好地唱入了鲁智深的心坎,他年轻时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麾下从军,作战勇猛,立下许多战功,当过关西五路廉访使,后来世事茫茫,当了和尚,取法名为智深,因身上有一身花绣,所以绰号花和尚,多少心中热血未定,胸中块垒未平,现在忽闻有酒,焉能不饮?说到这首诗出明代文学家杨慎,不禁想到杨慎《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应该是他流传更广的一首诗词—— 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被作为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的开卷语。词的上阕通过历史现象咏叹宇宙永恒、江水不息、青山常在,而一代代英雄人物却无一不是转瞬即逝。下阕写江边的白发隐士,早已看惯了岁月的变化,和老友难得见了面,痛快地畅饮一杯酒,古往今来的多少事,都付诸于人们的谈笑之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这一句的关键词在于“白发”、“惯看”,白发说明渔者在江上打渔已有多年,樵者在山上伐木已有多年,秋月春风已经见多了,就是说经历多了,面对事情已经能够淡定看待了。而“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这一句的关键词在于一个闲闲的“拾”字,牧童有时间去捡拾东西,说明牧的不是一条发疯一样到处跑的牛,要拿着绳子在后面追着,拿鞭子拼命去抽,牛极其温驯,童子善于放牧,所以田园静好,春日迟迟,牧牛孩子吹笛子去了,躺在哪里睡觉了,自己去玩了,牛也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在一旁吃草。在这样身心安详、和平美好的境界中,牧童闲来无事,四处游逛,发现了锈迹斑斑的“折戟”,磨洗干净出来辨认一番,发现原来是战争遗留下来的旧兵器。从前的兵隳战乱、血流成河,和现在的田园牧歌童子嬉戏相比,令人读来真是荡气回肠,不由得在心头平添万千感慨。如果说白发的渔夫、悠然的樵汉,作为过往烟云的终极审判者,有一份沉郁顿挫的历史苍茫感的话,那么小小牧童,则是以童真无邪对应着历史的波诡云谲,消逝的事物逐渐变旧老去,而在日新月异的晨光下,迎向未来还有着数不尽的青春年少。这种新与旧、老与少的对比,确有四两拨千金之妙。古往今来,世事变迁,即使是那些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也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且谈且笑,痛快淋漓,逝去的纷纷扰扰,都成为下酒闲谈的材料。那些折断的战戟沉在泥沙中未被销蚀,牧童将它磨洗后认出是前朝遗物,才知道放牧的牛终日洗澡、打闹、嬉戏、伏卧的这条小河,是昔日硝烟弥漫的惨烈战场,此地曾有过历史风云兴衰。杨慎的诗词,让人想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和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时、空、人、事之间的感悟中,都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既然古今多少事,没有一件不在变与不变的相对运动中流逝,既然“是非成败”都如同过眼烟云,那就不必耿耿于怀、斤斤计较了;不如寄情山水,托趣渔樵,牛背短笛,江上清风,自得自在,终老边荒。 今年是辛丑牛年,今日是大年初二,过牛年,谈牧童,忆牛画。记得看过一幅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牧牛图》,出自南宋著名画家李唐,25X25厘米的绢本团扇上,以水墨勾勒牧童与水牛。初春时节,一边无叶的树枝上红花灼灼,空中一只燕子拍翅而来;树下一头体格强壮的水牛,突然爆了脾气,似乎不愿听从牧童引导,故而孩童骑在牛角上,好像要与壮牛一比高低,一幅小小的牧牛图,画得童趣十足。其实大部分的牛都是极其温驯的。想起小时候在乡村稻田,我见过耕牛,体型高大,牛角高耸,一双温顺的大眼,在道旁歪起脖子啃草,尾巴不停地轻摇着,身上释放出来的气息使人觉得温暖而可靠。不住地抚摸它,它就拿脸蹭着你的手作为回报。你长时间地凝视它,它也静静地凝视着你,呆憨的脸上满是安然的驯顺。这样的一头属于农耕的牛,就应该安放在水绿山青、风和日丽之中,远处山峰高耸,层峦叠嶂,近处水塘碧波荡漾,河边草木茂盛,杨柳青青成荫,柳条随风摆动,岸边的柳枝上,黄鹂在千呼万唤,啼啭不停……有一种东西,无论我们置身何处,无论我们怀有怎样的信仰和世界观,都会从深处从远处一点点温暖我们的心,那就是乡愁。残酷战争之后的和平,硝烟弥漫之后的江山如画,才是属于最多数中国人的梦想与乡愁。那样一幅永恒的图景中,有白发渔樵,有活泼牧童,有青山不改,有绿水长流,有秋月春风。世间所有丹青妙手,都在穷尽一生,努力去接近,却也终难真正画出这一永恒图景,在历尽百千劫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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