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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灵的召唤

 黎荔专辑 2021-12-17
语灵的召唤
黎荔


日本民间有着大量关于妖怪的传说,这大概与身处岛国的日本人心理上有种种不安全感与对大自然的未知感有关。发现日本有大量来自中国的妖怪,中国佛教里出现的妖怪基本上日本都有,还有蚩尤、魁拔、水虎、九尾狐等中国民间妖怪,当然大多数中国妖怪在日本模样会有点变化。日本妖怪中有一种叫“语灵”,也叫“言灵”,是指一旦说出口或写成文字,那“事项”便具有自己的生命,会自己往“目的地”前进。“语灵”没有形体,不是什么具体的神怪,在日本却有近为神祗的尊崇。“语灵”类似于梦枕貘《阴阳师》里安培晴明所说的“咒”。安培晴明认为万物都是一种咒,物体存在是因为“有了名字”,名字便是一种“咒”。例如你看见鬼,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其实是“鬼”这个字在你心中结下的“咒”,你所见的不过是你心中的东西,所以人们所见的鬼都不一样。桌子椅子也是因为“咒”而存在,但所见却是一样的,因为在心中已一样了。不止是所见,生而为人一切的感觉,都是内心“咒”的反映。
 
“语灵”很有意思,大概是对语言和名字的一种尊崇吧?在东方的思想里,名字不单规定了“本质”,赋予了属性,还是某种期许与预言。记得小时候,老人常常和我们说,独自夜行时,身后有人唤你名字切不可会回头回应,要不就会被摄去魂魄。说是民间认为,通过名字可以定位到一个具体的人,这人有着名字赋予的独一无二的属性。宫崎骏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汤婆婆强令千寻改名,并让她忘掉自己原名,就是一种残忍的剥夺,是为了使千寻忘记自己,迷失自己。当“荻野千寻”四个字在空中拆散成为“小千”时,我们知道,千寻在原来世界的身份“荻野千寻”已经被剥夺了,她不得不在异世界以“小千”生活下去。自此汤婆婆就有对小千支配和控制的权力。而小千要做的便是找回自己的真名,找回自我。


 
在中国,文字之创生,本来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神秘故事。中国文字起源于仓颉,是神对人类的最大恩典之一,是天神给人的最珍贵的恩赐。《淮南子本经训》记载:“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传给人类之时,引发了“天雨粟,鬼夜哭”的异象,可见文字的力量非同小可,具有惊天动地的神奇内涵。因为文字深藏造化的奥秘,可以洞悉万物包括隐形的精灵的形态,有了文字之后,“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造字的仓颉生有异相,头上长著四只眼睛。何故?只有生有四目,才具有跟神明沟通的本领,“仰观奎星圜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像,采乎众美,合而为字”。可见在中华民族的传说中,文字之源起,就是天启神授,文字具有彰显造化、召唤灵怪之力。
 
今天我们身处文字泛滥成灾的时代,作为当代人的我们,早已被科学祛魅的我们,还要认定文字可以成精的话,我觉得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源自生理器质层面的读写障碍症。这是一种特定的语言障碍,源於对文字解码能力不足。这是一种神经心理功能异常,在轻重不同的程度上影响了将近10%的人口。在读写障碍者眼中,文字可能会变形,会跳动,他们眼中的文字,可能是一片混乱,难以分清字距及行距;可能看到的每个字都是“解体”的,文字解体为部首跟偏旁分离,甚至支离破碎为每个笔划向四周飘散零落;一页纸上的文字可能会聚成一个圆球,中间的字很大,边上的字小,边上的字看不清,整个像一个滚来滚去的圆球;他们所看到的文字,还可能漂浮在纸面中,像水面一样起伏不已;或者文字突然像从纸面消失了,像“钻”到纸里头去,时而又像从纸面蹦跳出来........从科学角度来说,这是双眼视物不够精准、大脑与小脑的讯息传达出现障碍所致,但对于切身感受这种现象的人来说,如同文字成妖,是“语灵”在作祟。


 
二是世间的文字如果要粗略地划分,似乎也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大众流通型的文字,一类是仓颉造字型的文字。前者语通句顺,可以世间流通,但无奈才气和积累都不足,毕竟格局先天受限,距离“伟大”二字永远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后者则是人类文字的精灵,是文学天赋的诺亚方舟,那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语言掌控的游刃有余,那种整个作品展示出的神奇语感——一粒一粒文字仿佛是活的,一粒一粒都深情饱满,流光溢彩,妙不可言,让人不禁感叹这就是人类思想和文学的神迹。世间的确存在如同精灵附体般的文字,那些撒豆成兵的字,站起来,沉睡的意像站起来,让人一见倾心,恋恋难忘。好的文字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立地成精的文字,可以打败时间和空间,一经产生便具有恒久的生命力。当你与这样的文字相对,好像被丝绒包裹起来似的,好像有人在安抚着你的心似的——你如同和一个心灵,一个人,在温柔地相处着,拨动了心底深处的一根弦,抖落了一生中缠绕不清的那些爱欲、失去、记忆和梦想……
 
在那些深不见底的文字里,有着窃窃私语的精灵。它们有的喜阴,有的喜阳,有的滚烫,有的清冷,有的诡谲,有的质朴……它们各有习性。它们有不同面目:有的让人五脏俱焚,辗转难安。有的让人肃然起敬,像林中见鹿,不敢大声喧哗,只觉此刻甚好,只想沉浸其中。有的光洁得如同卵石、柔滑得如同丝绸,有的则如尖利长矛直刺人性至暗处。这些文字如持有咒语,一经念动,阅读的人便失去理性的判别力,除深堕其中别无他法。有些事物早就消失了,但经文字可以重生。有些心灵如同荒原,但经文字可得救赎。当一个人在生活中无处可遁的时候,这些成精的文字,可以提供一处庇护所,让人穿梭在现实与虚构之间,跟随文字去经历未曾经历的无限人生。看不见的“语灵”作祟于人,似乎和人流下的眼泪一道,成群结队地飞离了眼前时空,把人径直带往了另一个世界,直到人在异世界里游历多时,南柯一梦,突然觉醒,它们才乌泱乌泱的钻回散落一地的书籍中。


 
每一种文明的灭亡有多种等级。土地的失去、庙宇的毁坏,还不是最高等级的灭亡。最高等级的灭亡是记忆的消失,而记忆消失的最直接原因,是文字的灭亡。中华文明是特例中的特例。人类最早的四大古文明中只有它没有中断,不仅遗迹处处,而且来自洪荒上古的文字精灵,至今还活在世上,绵延不绝,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记忆系统。汉语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富于诗性的文字,汉语与世界的关系是爱抚的关系,汉语温润无比。在中国,所有对汉字敏感的人,应该都与汉字“语灵”相遇过、纠缠过。当“语灵”作祟,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在一个人范围内完成,别人看着风平浪静,其实,和沉浮文字的相搏,真不知是劫还是喜。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人生有限,妖生无尽,当有限的人生和无尽的妖生互相纠缠,可能是爱意,也可能是恨意,或立地成佛,或立地成魔。
 
谁说文字只是用来温和地描述现实,它也可能威力无穷,因为它能够重塑现实,这就是“语灵”的力量。有时我总是被一个声音所困扰,我的一切书写似乎必须和这个声音相协调,也许这就是神秘“语灵”的召唤。它要我穿越风,从海的蓝中撷取伟岸的胸襟,又从云的白中获取虔诚的思维;它要我穿越雨,承受那些花开花落的忧伤,那些月缺月圆的惆怅;它要我把笔画写的工整而又清新,放在樱花伴雨的缤纷里,放在初柳飘絮的和风里;它要我在静谧的时光里,默默地蛰伏,耐心等待那从尘埃中升起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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