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时刻,在日本文化中被称为“逢魔时刻”,亦指生与死的交界。他们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也许因为日落时分,四周光线暗淡了下来,一切事物变得模模糊糊的,容易引发人的无穷想象与耽溺。也许因为日本人对时间之变化极为敏感,而黄昏正处于黑夜与白昼的交界时刻,恰与生死交界对应。在黄昏这样一个交界时刻,夕阳柔和的光芒和黑夜隐约的暗影相遇,光明已经消逝,但又不是完全的黑夜,人可以借助夕阳剩余的光芒隐约看到重重暗影,可是却无法看得真切。正如一个人脚踏生死之边界,他窥到了死亡世界的一角,而这一瞬间他是“生”的,两种极端对立的事物交融于这一暧昧时刻。大概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刚刚睡醒,但又没有完全清楚,此时人迷迷瞪瞪的,恍惚间不知身处何时何地,也忘却今夕到底何夕。身处睡与醒的边界,正如人处在黄昏时刻——昼与夜的边界。人在边界之上度量着未来,分秒流逝的时间,使过去不断过去,分离不断加深——随着缓慢的破裂——人如同置身于现在不在的一段时光中,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莫名的,而又难以言说的怅然若失感。否则,怎么解释面对黄昏内心总是颇有感触?我只有用逢魔时刻、交界时刻来解释这所谓的“黄昏孤独症”。 每一个黄昏都是不同的,每一个黄昏有各自不同的孤独。有时整座城市的光线趋于黯淡,逆着落日低沉的光,还有丝丝缕缕捉也捉不住的风,如果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下班的人流中,观察着人群中那些操劳而发亮、疲惫而空洞的脸,那些急于回家和不急于回家的人,你将走在一天中自由和归属的愿望冲突得最为激烈的一段时间中。有时日落大地,宛如一场大火熊熊烧红了地平线,落日殷红,黄昏华美,那种在天地舞台中充满戏剧化特效的硕大日落,不知何故让你深感不安。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那是个绚丽的幻象。察觉到它的虚假之时,你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生命如梦的质地。不光过去的生活,那像包袱一样背着四处奔走的生活,有一种不真实感觉,还有那新的排队到来的日子,似乎也一样。有时夕暮的光线既不趋于黯淡,也不绚烂燃烧,而是缓缓的更换着它穿的一件件外衣。空气的每一个粒子,都染上了颜色,跳跃着,流动着,分秒之间便有种种奇妙的变化。华丽的金、鲜明的橙、酡醉的红、神秘的紫、沉静的灰……从夕阳的中心向四外荡漾开去,晕染着调色板上对应的每一格深浅不一的色彩。同时,每一种颜色都带着黄蒙蒙的底子,像撒上一层金沙似的,像秋叶一般渲染着浓郁的落寞。你感受着茫茫黄昏,那天际是如此辽远,辽远地展着翅膀。你两眼望向远方,把灵魂也向辽远的地方远远推去。 黄昏有鸟,很轻,很淡,迅速掠过天幕,但还是被你捕捉到了它的影子;黄昏有晚照下震颤的蜻蜓,低低地盘旋飞翔,为每一丝渐进的昏暗而惆怅;黄昏有风,风不是突如其来的,是空气流动而过才变成了风,而风带来在土地深处蛰伏许久的、日落的味道。当所有风,在所有的海,吹动的所有波纹。在夕阳轰然坠落的远海上,黑暗的岛屿撞碎着海,撞击着空无一人的沙滩,夜色一丝丝地垂下,直至完全入侵了海螺的壳。大地之上,人们如何度过黄昏?——每个人都有自己度过黄昏的方式,有人茫然,有人恍惚,有人柔肠百转,有人难掩低落。有女人将头靠在男人肩上,他们在黄昏的窗边,窗户开敞,灯亮着,水果洗净在碗里,他们在缓缓度过这薄暮时分,一人在沉思,另一人默默不言。有人独自垂钓,在骤雨初歇的黄昏,一直垂钓到暮色降临,垂钓者一颗紧绷的心,抛开人世的一切,只为细辨一滴雨滴与水里一条鱼吐泡的区别,当长时间的沉寂,他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异常的欣喜,当他将一条挣扎的鱼拖上了岸,只留下一方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池塘,在懵然颤抖。有人独自在田野边,呆坐了好久,他将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看它随着时间流逝变换无数种色彩,湖绿、靛蓝、绛紫,最后归寂于一片漆黑,随着他的注视,月亮升起、向西滑行,他也钻进了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发动引擎,再次出发,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醒在哪一个城市?——世间有多少种不同的人生,就有多少种人们度过黄昏的方式。黄昏,魔法的时刻,白日将尽与黑夜交替之际,暗含着一天之内最奇妙也最混沌的一小段时间。当黄昏如一朵花般柔和地合拢,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事情发生。在每一个黄昏时分,我们都曾有一刹那腾空飞起,孤独地飞翔在,我们的心灵需要行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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