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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散文《更衣记》中写到中国传统服饰对于细节的过分注意，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未尝不花样多端，但多少都有个设计的目的，而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只为装饰而装饰，不计成本地装饰，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要知道鞋本身就很少有在人前露脸的机会，更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还有袄子上的“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甚至多至“十八镶”，在镶滚之外，还有下摆、大襟、裙边和袖口上缀满的各色珠翠和绣花、盘花，钉着的丝质花边挖空镂出福寿字样，折裥之间再用丝线交叉串联……为什么古中国的服饰要这么多无用而多余的装饰？张爱玲认为，这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张爱玲用“有闲”二字来总结古典世界，关于服饰上体现的社会变迁，张爱玲这样写道“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一套较为稳定的文化，在一个发展阶段达到某种确定的形式后，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全新模式，这个时候总是很浪费的，用现在话来说很“内卷”。于是，古中国的服饰，沉溺于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不停地增值和铺张，放恣，蔓延，滥用技巧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就像孔乙己醉心于穷究“茴”字的4种写法：“回 囘 囬 廻”，这是无用的文化，可也恰恰是这无用，让我们能体会往日的繁盛、文明的渊博。
古中国服饰的沉溺细节、过份繁缛，固然有娱人的部分，但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娱吧？古代女子从小学习描花刺绣、纺纱织布、裁衣缝纫等女红活计，她们平时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不得不一直生活在自己的闺阁之中，在娱乐生活较少的古代社会，深闺女子以相互切磋女红技艺为乐趣，久而久之，女红技术得到更广泛的推广，各种针法技巧也随之发展和兴盛。在古代，女子一定不会觉得女红是浪费时间，相反她们会享受女红中的一针一线所带来的美好和趣味。研究针与针之间的连接方式，不同色彩、不同材料的搭配，四处搜求新鲜好看的绣样纹理图案，在几乎所有的布料做成的东西上加以装饰：大人小孩的衣服、帽子、鞋子、椅垫、桌围、门帘、壁挂、屏风、床单、被面、枕套、荷包……大家闺秀、宫中后妃以刺绣来消磨时光和炫耀豪华，一般的贫苦妇女大也利用农闲季节或劳动余暇，绣制一些实用美观的物品如鞋面、枕头、手帕、小孩兜肚、帐帘等来美化生活，在古代几乎所有女子都以擅女红为能事。精美到浪费的服饰刺绣，是中国女性深闺里的结晶。她们闲暇之际以刺绣活计来消磨大段大段的时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我设想如果我穿越千年，回到女子深藏的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长无事，几许闲闷，我也会默默拿出绷架，细细勾稿，缓缓捻线，劈丝，施针，一步步精细操作，一种种针法变换，乱针绣、仿真绣、双面绣、变体绣，直针、盘针、抢针、套针、滚针、切针、长短针、散错针，堆花、贴布、纳锦、穿珠、打结、摘绫、剪绒、盘金——在这些事物的环绕之中，内心世界远处地平线上吹起一股春风，整个世界好像被五光十色的春景装饰得极其艳丽。虽然只能安于一室，但小小天地却也丰足圆满。让花花叶叶、珍禽异兽在指间绽放，让香气氤氲，丰盈，铺张，无穷尽，人为地制造这丰富。对幽闺女子来说，日常实在是太普通了，但因为有这些活色生香的装饰之存在，觉得生活比以前有趣多了。当一个女子把一朵花绣在自己的鞋底，她的姿态动作是那么温柔而从容，因为它点缀了自己，自己也陪伴这朵花构成了一个有情有意的生命境界。谁说刺绣是无用而多余的装饰品？它变成了身体的延伸，它融入了女性的身体图式，调和着女性与世界的实践互动。对这些装饰的沉浸不仅创造了某种“外观”，更是一种在世存在的方式。
我好像曾在古代的闺阁生活过一辈子，那么了解这种幽闺的心绪。下过雨的微凉午后，或阳光收敛的蝉鸣夏夜，帘栊后，小窗边，金线银线，丝绸珠片，牡丹梅菊，龙凤麒麟，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在一针一线中，晃晃悠悠地度过缓慢的小时光。一室寂静，只听见绣花针噗噗的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声音……这就古代女性所体验到的生命存在的一部分，她们以细腻的女性感受力，不断探索着服饰手工和栖居其中的身体的关系。她们沉溺在细节中，愉悦在细节中，度过秋天的斑斓，冬天的等待，春天的绽放，到了色彩明丽的夏天，满目的花草和指上的花草一样的缤纷。反正生命这么宝贵，无论如何度过都是一种浪费，那么，还不如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我深深理解旧时闺阁生活中，被压抑的女性生命力在琐碎事物上惊人的迸发。我们已经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了，那么迂缓，宁静，被封闭在庭院中的女人们，在深闺中做做针线活，在帘拢后面慢慢等待，怀着一颗花儿一样温柔的心，就这样安然地，度过了人生短的寂寞、长的无意义。这也是一种生命完成的形式，由大量不厌其烦的华美细节所充塞，在似水流年中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很容易地就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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