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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孔的奥妙

 黎荔专辑 2021-12-17

脸孔的奥妙

黎荔


街头,地铁,机场,火车站,那是三教九流、七行八作、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大戏台,那是面孔、语言、腔调、扮相、故事的孵化器,在这些地方,能让你遇见林林总总的人,观察熙攘往来的人群,发掘一张张面庞与生俱来的内在与特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没错,他们都是陌生人,无名无姓,不知所终,并不停留,即便惊鸿一瞥,假如不能及时抓住机会,只能是失之交臂、淹没人海。其实,你也这么想,后现代所有人彼此都是陌生人,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在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中,原本附着和附属于土地、户籍、单位等要素和框架的人口,正在大规模、常态化、钟摆式流动,作为这样一种新型社会结构的成员,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固定的联系(时空与空间都在不断变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将所有人视为陌生人,将自己视为是陌生人的陌生人——这是当下将自己融入社会的一种方式,在情感上至少是如此。
 
在熙攘街头,全世界的陌生人从你面前走过,无名无姓的陌生人,从时间到空间的陌生人,他们与你擦肩而过,有一瞥之缘。一瞥之缘,不涉世俗。他们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和你发生了交集,但从此可能便不再相遇。匆匆而过的人流中,那些能让你视线稍作停留的人,他们必定有触动你的特别之处,不一定出众,不一定时尚,但他们的脸上一定有某些内容,你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连接感。无数流动的面孔,包含着这座城市的离合悲欢,烟火霓虹。


 
有的面孔让你认识到生活的风霜与艰辛,他们中有年长的,有年轻的,却都有着某种相似的气质,一望而知来自乡村或山区。他们要去的地方还很远,前方注定有长长的漂泊,在火车站寒风呼啸的夜晚,我曾见他们裹紧厚厚的衣服,像粽子,或像粗糙的红薯,横七竖八的躺在角落里,面孔干涩得如一张羊皮纸。有人疲惫不堪地睡着了,口角的涎水湿润了梦里的乡情,被烈日长年炙晒的皮肤,在转角的路灯下幽暗泛黄。
 
黄昏的时候,是那些散落在城市里沉默的人们归家的时候。他们行色匆匆,像晚归的候鸟,在傍晚时分,收拢好自己的翅膀,默默回巢。观察过很多晚高峰时分地铁上的面孔,也许已经表情管理一整天了,这个时候全都懈怠下来,很多人是一种放空的呆滞状态。黄昏下生硬而木无表情,为生活奔波心力交瘁扭曲成型的粗线条清晰地雕刻在脸部,从容与淡定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悠闲与童心也已远离,尽管偶然一个瞬间灵机启动一丝生动的神情,也宛若大海中漂泊的半片浮萍,瞬间便被海浪所颠覆……
 
有的人耷拉着脸,一副愁容苦相;有的人看着年纪不大,但嘴角竖纹太多,凡事都看不惯、不满意的样子;有的人眼袋很大,一望而知思量太甚,处心积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夜夜辗转反侧?有的人整张脸呈向下坠落姿态——那是经常忧虑或者敏感的人,为何要如此苦大愁深,不懂生之乐趣?还有人呈现出凶狠或怨恨的面孔,整张脸只见一个“川”字,隐隐然有睚眦之怨,不知怎的使人感到紧张,兵气森然,阴阴恻恻。那种淡淡的、会心会意的微笑面庞,也是有的,虽然不多见。即使没有姣好的面孔,但她们看上去很舒服,给人一种平和轻松的温暖感觉。心灵所携带的信息是骗不了人的,由灵魂带来的温暖感,一定会营造出某种舒适的气场。其实,这种感觉很难言语精准表达,但一旦你从这样的人身边途径,你会感受到她们自然的舒展与盛放。


 
脸孔,这个显然是宇宙间最活跃、最不稳定和最难以掌握的物体究竟是什么?脸孔是由什么组成的?几十平方公分的皮肤,罩在一个头颅和几根骨头上,加上一些洞眼。但这个几乎微不足道,没有真正的厚度,也没有深度的东西,是人类的标志,使每一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变成特立的个体,因为它是识别的标记。它使得某人可以说,另一人说,也能就此发现一颗心,一个灵魂。
 
纷呈街头脸孔,被时间抹平了时空、性别、种族和阶层。每一张脸孔背后,都有着一份迥然不同的命运与人生。每张脸孔都是过往的种种遭遇塑造而成:压抑的欲念,隐藏的折磨,谨守的谎言,沉默的叫喊,无声的啜泣,否认的悲伤,克制的愤怒,囫囵吞下的羞辱,被排拒的狂笑,被打断的独白,被出卖的秘密,来得太快的快感,消失得太早的意乱情迷。所有浮生面孔,都像树木的年轮一样,带着过往的刻痕。
当然,很多人不只一张面孔,我见过坐在地铁对面的人,在接电话时和挂电话后,完全像是两个人一样。反差实在太大了!在诚惶诚恐打电话时,他使用的好像是不同于自己本人的独立的器官,用的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另一张面孔。一个人活在社会中,时刻面临的都是这个社会的明规则或潜规则,各种面孔、手段常常是不期而至的,也许只有了解这些规则,切换不同状态,才能活得从容?当我津津有味观察一个坐在地铁对面的变脸陌生人,从他上车伊始一直观察到下车,我突然意识到,人们对面貌特征的强调,恰恰是现代社会环境下形成的新习惯。很可能,这种认知的发展在人类历史上还并非是一个持续的的过程。高度发展的社会环境、庞大而稠密的人口可能迫使个体在更广范围内面向更多的陌生面孔,从而提供了机会——或者说是使形成了这样的动机,去发掘特征与行为之间的微妙关系。
 
宇宙从极微小的物体,一个最含糊的形状,经过多少摸索,最终成为一张独特的人脸,并不断更新。在当初生命起源上,所出现的一个强烈的看、听、感觉和说话、进食的欲望,这一切都被搜集在这一个面具之下。脸孔是每个人对自己最无知的部分,它被架在肩膀上,让其他人可以辨认出来。在熙攘的街上想到地表上有七十亿张脸孔。每一张都显然不同于过去和以后的脸孔。那么多脸孔与我擦肩而过,在我的视线中,未及打捞就已沉没。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匆匆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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