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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峰:从《大学》诠释看王船山对朱子学态度的嬗变

 渐华 2021-12-17

摘要:缘于《大学》在朱子哲学体系建构中的肯綮地位,从《大学》入手探究朱子学便成为理学和理学史研究的重要进路。王船山在45岁时作《四书稗疏》《四书考异》,47岁时作《读《四书大全>说》,55—59岁作《礼记章句》,61岁作《四书训义》,66—70岁作《四书笺解》,诸书关涉《大学》的部分,形成了船山独到的《大学》诠释体系。从动态的视角考察这些不同时期的《大学》注本,揭示出船山由批评到依违,再到推衍、发越和卫道朱子的特质,成为厘清和衡定船山与朱子学关系的一个重要方法,从而回应了学界在此问题上或宗承,或修正,或参伍的纠纷,对把握船山与理学主流学派的关系,乃至把握明清之际的学术思潮的走向不无裨益。

关键词:船山;《大学》;朱子学;理学

黄宗羲在比较朱熹与王阳明的学术差异时,曾经敏锐地指出:“至其(阳明)与朱子抵牾处,总在《大学》一书”,此言颇有见地。钱穆也曾指出:“《大学》乃宋明理学六百年理学家发论依据之中心”,《大学》成为明代中叶以后,理学家们阐述己见、寄寓关怀的聚焦点,其中不可避免地涉及朱、王思想之异同。身处明清交替之际的王船山,对待阳明心学的态度始终以批判为主,这一点学界并无太大争议,但船山对待朱子究竟持何态度,则众说纷纭,或云羽翼始终,或云参伍程朱,难有定论,这使得学界对船山思想的渊源及其性质的理解也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王船山在45岁时作《四书稗疏》《四书考异》,47岁时作《读<四书大全>说》,55—59岁作《礼记章句》,61岁作《四书训义》,66—70岁作《四书笺解》,其中涉《大学》的部分形成了船山关于《大学》的诠释体系,也成为我们考察船山学与朱子学关系的一个重要津梁。学界虽不乏对船山《大学》注本的研究,但或以偏概全,以其47岁时所作的《读<四书大全>说》中对朱子的态度作为定论;或将船山所有的《大学》注本混而论之,没有看到船山思想的变化。因此,本文以动态分析的方法,把船山不同时期的《大学》释本进行比较考察,从而探究船山对朱子学态度的嬗变,以期进一步丰富和推进船山学乃至明清之际学术思潮的研究。

一、批评朱子:《四书稗疏》和《四书考异》

《四书稗疏》和《四书考异》是王船山中年学术旨趣转向四书学的首要之作,确切撰写年份已不可详考,唯一可以确证的是在其45岁之前不久所作。《四书稗疏·大学》共计5条内容:“大学”“壹是”“菉竹”“寔能容之”和“豚”。该书对《大学》相关条目进行考证疏解,多针对朱子《大学章句》而发。《四书考异》共1卷,凡87条,不分别四书,主要是针对许慎的《说文解字》“所引古文九经字义不同者”展开,也就是主要讨论字的音义,涉及《大学》的仅有两条:“菉竹猗猗”和“赫兮愃兮”。这两本著作皆是考证训诂之作,虽篇幅不长,但显示出船山的为学旨趣在于矫正明代中晚期以来忽视文本,率意解经的治学风气,力求在扎实、可信的文本当中去寻求经典的本义,这就呼应了明清之际方兴未艾的“取证于经书”的“正经”学术思潮。从文本来看,两本著作涉及《大学》的内容共计7条,除“大学”和“壹是”两条外,其余纯粹是关于名物的考释。我们仅以“大学”和“壹是”为例,来考察王船山此时对待朱子的态度。在《四书稗疏》中,王船山开宗明义对“大学”进行解释:

《礼记》郑注“大”读为泰,程子改读如字。……大学之对小学而得名,虽程朱未之易也。小学为童子之学,大学为成人之学,是小学为少学而大学为太学矣。又天子之学曰“太学”,对乡国而言也,而《章句序》云自天子至元子之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又为天子之学,审也。既对小学而名大,又为天子教胄之学,奚为不可读如泰乎!《章句》云“大人之学也”,不知所谓大人者何指……读如字者不能通乎太少之旨,而读如泰者自函夫充实光辉之义,正当从郑音。

郑玄主张“大学”之“大”读音为泰,程颐则认为应该读为“大”字,朱子仍之。而王船山则反对程朱的主张,回归郑玄之意。他以朱驳朱,认为朱子所讲的“大人之学”正是天子之学和成人之所学,也是“太少”之意,若读为“大”字则和“太少”之旨相悖,因此只能读“泰”音,才能有“充实光辉之义”,自然可与天子之学、成人之学相匹配。显然,船山主要是从学制、义理的角度来力证朱子之非。

而“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壹是”,朱子解释为“一切”。王船山则反对此说:

《章句》云:“一切也”,以“是”训切,则以“壹”为一矣。乃一,对两而言也;壹,专壹也;原不相通。自唐人用壹、贰字施之公移以防欺窜,未闻登诸艺文者。其见于经传者:“郑伯贰于楚”“肆予小子”“一日而三失伍”“大陆既作”……壹之非一、贰之非二审矣。“壹是”犹言专此,对齐、治、平而言也,即下文本末厚薄之旨。若以为一切之辞,则既云“一切”,又云“皆”,非赘词乎!

在船山看来,“壹”不能解为“一”,原因在于古文献中,“壹”和“一”具有不同的含义,“一”是相对于“两”而言的,主要是数量的意思;“壹”是“专壹”之意,主要是情感、态度,两者意义迥别,没有通假使用的先例。更为重要的是,若把“壹是”解为“一切”,就与后面的“皆”字重复,文义累赘。因此,船山主张“壹是”应该解释为“专此”。船山此解是否正确仍可再议,但他却以回溯古典的形式,开启了返本开新、言必征实的新学风。

在明清鼎革之际,治经风气逐步由“舍经自作文”向“欲反经,必自正经学始”转变,王船山在中年治四书学之始,以“训话必以古说”为宗旨,从考据学入手展开四书学研究,显示出王船山自觉融入“正经”思潮,矫正宋明儒脱略经文、虚诞不实的学风的努力,故其从训诂考据入手批评朱子学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依违朱子:《读<四书大全>说》

在《四书稗疏》和《四书考异》之后,王船山在47岁时完成了《读<四书大全>说》,该书以明永乐帝敕编的《四书大全》为蓝本,以朱子《大学章句》《大学或问》为参照,依循朱子所划分的经传结构,打破朱子的章句体例,以随章随评的方式撰写而成。我们择取“三纲领”中的“明德”和“八条目”中的“格物”两个核心范畴,来讨论这一时期王船山对朱子学的态度。首先就“明德”来讲,作为《大学》一书的核心,朱子认为一个人要尽到“明明德”的为己责任,就既要做好致知、格物之事,也要切身做工夫,去掉身上气禀物欲之蔽。朱子说: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明德,是我得之于天,而方寸中光明底物事。统而言之,仁义礼智。以其发见而言之,如恻隐、羞恶之类;以其见于实用言之,如事亲、从兄是也。如此等德,本不待自家明之。

就朱子的“明德”是“心”还是“性”,学者依据不同的史料,曾有迥异的论断。较为稳妥的做法是统合朱子的全部论述,整体地进行分析判断。就上述材料来看,朱子显然主张“明德”是兼心、性而言的,从“性”的角度而言,“明德”是“人之所得乎天”;而从“心”的角度来言,“明德”是“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这就从心、性两面将“明德”加以限定。王船山在解释“明德”时说:

缘“德”上著一“明”字,所以朱子直指为心。但此所谓心,包含极大,托体最先,与“正心”心字固别。……明德唯人有之,则已专属之人。属之人,则不可复名为性。性者,天人授受之总名也。故朱子直以为心。……性自不可拘敝,尽人拘敝他,终奈他不何,有时还迸露出来。即不迸露,其理不失。既不可拘敝,则亦不可加以明之之功。

这里,王船山将朱子未发之意揭橥出来,但他并不完全接受朱子的“明德”兼心、性的主张,而是主张“明德”为“心”,不能为“性”。其缘由有二:一是“明德”是人所专有,而“性”则是天人授受之总名,若将“明德”归属于“性”,则是犯了种属错误;二是“性”是不会被遮蔽的,能被遮蔽的只有“心”,且“性”上也是不能做工夫的,故而只能明心,而不能说明性。很显然,王船山的立场已不同于朱子,而是有所择取的,也就是说此时王船山对待朱子持有的是批判性继承的学术取向。

就“明德”与“新民”的关系而言,朱子认为两者是“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的关系,强调两者的界限和差异;而阳明则认为“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将二者视为同一个实践工夫。船山对这一问题评判说:

于德言明,于民言新,经文固自有差等。陆王乱禅,只在此处,而屈孟子不学不虑之说以附会已见,其实则佛氏呴呴之大慈大悲而已。圣贤之道,理一分殊,断不以乳媪推干就湿、哺乳嚼粒之恩为天地之大德。故朱子预防其弊,而言识、言推,显出家国殊等来。家国且有分别,而况子君德之与民俗,直是万仞壁立,分疆画界。比而同之,乱天下之道也。

船山的立场非常清楚,他不仅赞同朱子释“亲民”为“新民”说,亦肯定朱子对“明德”与“新民”的区分,并将此进一步明朗化。在他看来,“明德”与“新民”在经文中分列为二,自有其原因,因为两者所指不同,故绝不能像阳明那样将两者等同,它们是“理虽一贯,而显立两纲,如日月之并行而不相悖”的关系。王船山更进一步指出:

夫明德为新民之本,而非可早计其效于民新,故修身之后,必三累而至乎天下平。则新民者固原本于已明之君德,而必加之以齐治平之功。

在船山看来,“明德”与“新民”虽是两个,但绝非毫无关系,“明德”是“新民”的基础和根本,而“新民”则是“明德”的展现和落实。进而船山用“理一分殊”重新释了二者的关系:

《大学》之教,理一分殊。本理之一,则众善同原于明德,故曰:“明德为本。”因分之殊,则身自有其身事,家自有其家范,国自有其国政,天下自有其天下之经。本统乎末,而由本向末,茎条枝叶之不容夷也。

船山借用程朱的“理一分殊”来重新解读“明德”“亲民”的关系,主张“明德”与“亲民”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但同时两者又有“分殊”的关系,这就兼顾到了朱子的“本末”之说,同时又在朱子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和推进。

在“八条目”中,朱子尤其重视“格物”,将之视为始教工夫。船山对此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若统论之,则自格物至平天下,皆止一事。(原注:如用人理财,分明是格物事等。)若分言之,则格物之成功为物格,“格物而后知至”,中间有三转折。借令概而为一,则廉级不清,竞云格物则知自至,竟删抹下“致”字一段工夫矣。

在朱子那里,他以“格物”为首出工夫,将“格物”“致知”看作一事,“致知”不过是“格物”之后的效验,并不能作为独立的工夫。但是船山不能同意此论,在他看来,从“格物”到“知至”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仍需经过“致知”的工夫才能达到。这也就是说,在船山处,“致知”是一个独立的工夫,有其存在的独立价值和地位,不能将其视为“格物”的附属品。且其与“格物”有着不同的入手门径:

大抵格物之功,心官与耳目均用,学问为主,而思辨辅之,所思所辨者皆其所学问之事。致知之功则唯在心官,思辨为主,而学问辅之,所学问者乃以决其思辨之疑。“致知在格物”,以耳目资心之用而使有所循也,非耳目全操心之权而心可废也。

在船山看来,格物以知识的学习为主,以心智的思辨为辅;而致知则相反,以心智的思辨为主,并辅之以知识的学习。两者各有其用,不可偏废,相互为因而又相互为用。船山的这一解读明显与朱子拉开了距离,不仅赋予了“致知”独立的地位,更重新界定了“格物”与“致知”的关系,显示出其“格物”与“致知”并重的思想进路。由此可知,王船山对朱子并非完全膺服,而是有其相异之处的,甚至是苛责的,我们试举几例:

朱子“心属火”之说,单举一脏,与肝脾肺肾分治者,其亦泥也。

惜乎其(朱子)不能畅言之于《章句》,而启后学之纷纭也!

孟子论世之说,真读书者第一入门法,惜乎朱子之略此也!

朱子或有不察,则躐等而不待盈科之进,如此类者,亦所不免。

诸如此类批评,在《读<四书大全>说》中比比皆是,有的切中要害,但有的也只是船山所理解的“朱子”,未必切合朱子本意。可以看出,较之《四书稗疏》和《四书考异》仅仅从名物、制度方面否定朱子,《读<四书大全>说》则从义理方面向朱子发起了责难,这可以视为前述“正经”运动的延续、扩展和深化。但必须指出的是,船山并非全面否定朱子,而是肯定和批评共存的,呈现出对朱子学的依违之态。

三、推衍朱子:《礼记章句》

《礼记章句·大学·衍》(以下简称《大学衍》)是船山57岁草成,59岁定稿的解经力作。《清史稿》称该书“力辟致良知之说,以羽翼朱子”。《清史稿》此论可以说把握住了该书的基本特质,但还没有看到船山提揭朱子的一面。在这本书中,船山对于朱子学的态度可谓尊朱而不述朱。《大学衍》以朱子《礼记章句·大学》为范本,推衍朱子章句,使朱子之注释更加清晰明白,呈现出辩驳阳明,羽翼朱子的学术倾向。在《大学衍》中,船山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展现这一特质。首先在文本上,船山坚持其一贯的看法,赞同朱子对《大学》经传的划分,不同以往的是,他着重阐述了原委:

是篇按圣经之文以审为学之次第,今学者晓然于穷理尽性,守约施博之道,可谓至矣。愚谓十传之文,鳞次栉比,意得而理顺,即令古之为传者参差互发,不必壹皆如此,而其命意则实有然者,得朱子为之疏通而连贯之,作者之意实有待以益明。

船山认为以往的《大学》文本意思不明,条理不顺,而朱子则依照《大学》的内在结构,划分经传,使《大学》文意通顺连贯,发明和提揭《大学》之功实不容掩。进而在阳明诟病的“格物”补传上,船山亦表达类似的推崇之意:

补传之旨,与夫子博文约礼之教,千古合符,精者以尽天德之深微,而浅者亦不亟判于道,圣人复起,不易朱子之言矣。

朱子将《大学》划分为经传,认为传里面唯独缺少对格物致知的解释,故而作格物补传以充之。船山赞赏朱子此举,认为其可与孔子博文约礼之教相提并论,上可以使人穷尽天德,下可以使人恪守圣人之道,此乃千古不易之论。再就文本问题上的第三个焦点“新民”或“亲民”来说,船山指出:

篇内屡言“新”,而经传从无有于民言“亲”者。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一本万殊之差,圣学异端之大别也。“治国”章以成教为旨,“平天下”章以慎德忠信为体,爱恶并行为用,非取其民而响沫之也。

“明其明德”,非必欲其如君子之明,革其旧染之污而近性矣。如实言之则曰“新”,而浅深异致,性无二理,则亦可曰“明德”。审此益知“亲”之必当作“新”。

很显然,船山对朱子改“亲民”为“新民”给予了支持,这是在前述《读<四书大全>说》中不曾涉及的。在船山看来,一是经传从来没有“亲民”之说;二是“明德”之义的内在要求。“明明德”就是克服私欲恢复性体之明,这就是“新”的意思,“新民”则是已明德之人去帮助那些未明德之人革除旧染,恢复性体。船山的这两个理由,前者是其自说自证,后者实则沿袭朱子之意。所以说,在文本问题上,船山不仅承续了朱子,更为朱子进行了羽翼论证。

在《大学衍》中,船山放弃先前《四书稗疏》和《四书考异》中对朱子“大学”“壹是”诠释的反对,转而调和,如在“大学”之“大”的读音上,船山说:“'如字’及'音泰’者,义一而已。”这与其《四书考异》的主张相较,则发生了改变,显示出这一时期船山调和的学术取向。再如对“壹是”的解释,他虽无专门的注解,但列朱子所注的“一切”于文内,不再延续《四书考异》中将“壹是”解读为“专此”的看法。这也昭示着船山对朱子态度的微妙变化。就朱子最为看重的“格物”来讲,船山首先从批判阳明入手为朱子进行辩护,他说:

自姚江王氏者出而《大学》复乱,盖其学所从入,以释氏不立文字之宗为虚妄悟入之本,故以章句八条目归重格物为非,而不知以格物为本始者经也,非独传也,尤非独朱子之意也。既不揣而以此与章句为难,乃挟郑氏旧本以为口实,顾其立说又未尝与郑氏之言合,鲁莽灭裂,首尾不恤,而百年以来,天下翕然宗之,道几而不丧,世亦恶得而不乱乎?

在这段话中,船山详细分析了阳明误判朱子格物为非的缘由,一是阳明之学以佛氏虚妄为宗旨;二是以自己所理解的郑玄之说为据。正是这两方面的原因导致阳明难以认同朱子以格物为《大学》要旨的提法,且赖其卓绝影响,学界趋之若鹜,出现学绝道丧的情形。船山对阳明的这种批判是否合理仍可再议,但其推尊朱子之意已经跃然纸上。船山进一步推阐并强化了朱子之意:

本,茎也。本由根生,“正心”“诚意”“致知”,培其根也。“格物”者,水土之养也,根之所自滋也。舍水土之滋无生理,舍格物而本亦不立,道亦不生矣。

船山以植物根茎之喻来为朱子“格物”之说进行论证,正心、诚意等工夫是培养根的工夫,而“格物”则如水土,是用来滋养根的,若无此,则根无以生,本无以立,道亦难以生。船山此喻实际是对朱子之意的展开,继续凸显和强化“格物”在八条目乃至《大学》中的首要地位。

可以说《大学衍》是船山由质疑、批评朱子转向推崇、拔擢朱子的关键作品。他曾自述彼时的心志乃“僭承朱子之正宗为之衍”,这就明确将其推许朱子之意展露了出来,此后船山对朱子大抵也维持了这样的一种态度。梁启超曾说:“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二十年约三四十年间,完全是前明遗老支配学界。他们所努力者,对于王学实行革命”,而“王学反动,其第一步则返于程朱。”船山对朱子态度的转变盖亦与此有关。

四、发越朱子:《四书训义》

《四书训义》是王船山61岁时所作。刘人熙在为是书作序时指出:“船山《训义》发紫阳之微言大义”,此言精准地抓住此时船山诠释《大学》的旨趣和特质。从整体角度而言,船山基本是以“明德—新民”这一主线来解读和诠释《大学》的,而这明显是从朱子的“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简化、提炼而来。而这较之《读<四书大全>说》,一是体系更加完整;二是更加依循朱子《大学章句》的内在结构。就“明德”的具体文本来讲,王船山指出:

人之所得于天者德也,而其虚而无欲,灵而通理,有恒而不昧者则明德也。但形气累之,物欲敝之,而或致失其本明。

可以看出,船山对“明德”的解释与朱子的解释虽表述有异,但实质意思则是一样的,同样是在“理气”的框架下展开,皆是强调“明德”乃人得乎天,是虚灵不昧的,这就是“本心”,而“本心”容易受气质、人欲的蒙蔽,故而本心之“明”难以显现出来。当然,较之朱熹,船山的解读更加细致入微,如他明确区分“德”与“明德”,这就比朱子的“德即所谓明德”来得更为清晰;再如他以“虚而无欲,灵而通理,有恒而不昧者”来推阐朱的“虚灵不昧”,比朱子之意更为清楚。很显然,此时的船山对“明德”的理解已无《读<四书大全>说》中的指摘朱子之意。而在“明德”与“新民”的关系上,船山解释道:

以明德为本,以新民为末,而本末一贯,由本而生末者也。……知本之先务而末之所自生也。然则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不信然哉!

夫末生于本,则先立其本而后末可通焉。始必念其终,则先正其始而后可大其终焉。……古之人知明德为新民为本,则明明德而德自遍及于天下也。……此明德新民自然之先后,而古人知之审矣。

船山在《读<四书大全>说》中以“理一分殊”来界定“明德”与“新民”的关系,然而在这一时期,船山已不再坚持此说,而是在肯认朱子的基础上,明确了本末既具有时间次序的关系,也具有义理的逻辑关系。也就是说,“明德”是“新民”的根本,而“新民”又是“明德”的必然落实,表示出“明德”可达“新民”,“新民”是“明德”题中之义的意思。这就与朱子在根本上达成了一致,并且提揭得更加清楚明白了。

至于“明德、新民”之后,为何要说“在止于至善”呢?船山解释说:

《经》言明德新民,而又曰“在止于至善”何也?盖一念之悟,亦以为自见其心,而全体不备,则道不可大;小康之治,亦以为能变其俗,而大用不行,则化不可久。故至善者,古今圣贤之所必止,则亦学道者之所当止也。夫理必至于是而不可迁者,天下之事亦有然者。

夫明德新民,各有至善,而必至于是而不迁,乃能合道之全体,而非恃一念之明悟;尽道之大用,而无取小康之涂饰。

对比朱子的解释,船山这一诠释基本没有溢出朱子的意思,只是将朱子之意进一步推广和展开。而略有不同之处者在于:一者,他捎带着对阳明心学所主的“一念之悟,亦以为自见其心”进行批评,以此来反衬朱子学之践履笃实;二者,区分“明德”与“新民”各有至善之处,不可混而论之,这是朱子不曾语及的。

陈来曾指出:“朱熹对《大学》的重视,归根到底,还是在格物致知四个字上。”船山同样重视“格物致知”,他解读道:

夫致知,则意知所诚,心知所正,身知所修矣。此大学始事之急图也。而古人之致知,非虚守此灵明之体而求白也,非一任吾聪明之发而自信也,以为凡吾之理皆一因乎万物固然之理,则物物有当然之则;凡天下之物接于吾身者,皆可求其得失顺逆之则,以寓吾善恶邪正之几,故有象可见,有形可据,有原委始终之可考,无不尽吾心以求格,则诗书礼乐之教,人官物曲之事,皆必察焉。

船山对“格物”的解释,与朱子不同之在于对“物”的释义上,朱子将“物”解释为“事”,对象极为广泛,途径主要指向“阅读书籍、接触事物和道德实践”。船山认为“物”乃“天下之物接于吾身者”,“有象”“有形”和“有原委始终”等皆是,他与朱子释义虽不同,但在途径上却都是涵盖内外的,差别并不明显。在对“致知”的解释上,朱子将“致知”视为“格物”的目的和结果,未能赋予“致知”独立的价值和地位。而船山则继续秉持《读<四书大全>说》中的看法,认为“致知”是有实质内容和意义的,与“八条目”中的诚意、正心、修身形成因果关系,如此“致知”就不是朱子那里仅仅作为“吃饭”的一个结果“食饱”,而是具有独立于“格物”之外的地位。由上可见,此时的船山对待朱子的态度已经走向平和,虽然仍有相异之处,但应是尊朱而不尽合于朱。我们可从刘人熙“专以集注为宗,《稗疏》《读大全》诸说半不羼入,盖其慎也。若心所独契,确然质百世而无疑者,则亦不与集注苟同”的评价中略见一斑。也就是说,船山在《四书训义》中大体沿袭了《大学衍》推许朱子的意愿,但更为重要的是“心所独契”一句透露出他思想的发越性。另外我们可以看到,在《四书训义》中,船山无意于章句的考释,而专注于义理的阐发。

五、卫道朱子:《四书笺解》

《四书笺解》是船山66岁至70岁间撰写而成的,该书乃船山“诟病俗塾时艺讲章,莫轨正谊,课督之暇,辄取全书随意笺释,务使阅者恍然有悟,快然自得于心,盖意在示家塾法程,非云著述也”。该书仍借助朱子《大学章句》批评那些应对科举考试的时文讲章,而不同于《四书训义》的是,《四书笺解》更注重字、词和句的考释,而不是单纯的义理阐发。在大节处,该书多与朱子相类。首先,在《大学》文本性质的界定上,船山与朱子一样,都将《大学》作为道德文本而非政治文本,他说:“《大学》一书,本以言学,凡所言者皆立教之法,为学之方”,这就与朱子的“《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之意相同。在文本结构上,船山同样认可朱子对《大学》经传的划分,赞赏朱子的“三纲八目”的分疏,更认可朱子的格物补传之举,船山多次肯定朱子:

此章明分为二段,只依《注》为万不可易。

此章“自”字引新民,下章“用其极”引至善,是朱子所云“血脉贯通处”。有云“养之而后能教之者”,大谬。《注》意分明,愚者不知耳。

此类赞赏之语不一而足,显示出船山对朱子的态度仍然延续了《四书训义》的思想。当然船山对待朱子思想并非完全照搬照抄,而是在朱子的基础上进行了推衍,如就“三纲领”而言,船山解释道:

三纲领者,以纲喻,纲以挈纲之众目;以衣喻,领以摄衣之众条。纲者,目之纲也;领者,条之领也。“明德”,身心意知之德也。“虚灵”,知之德;“不昧”,意之德;“具众理”,心之德;“应万事”,身之德。……“民”,天下国家之人也。“新”者,齐之,治之,平之,使孝悌慈、好仁好义日进于善也。……“止于至善者”,明德则必使身心意知之无不明,新民则必使家国天下之无不新。明德非但以修已,即以齐治平而理皆得;新民非但务治人,必根本明德以化民成俗。

可见船山对“三纲”的解释,是朱子在《大学章句》当中未能展开的,尤其是他分别以“身心意知”之德来对应“虚灵”“不昧”“具众理”和“应万事”,这是发朱子之所未发,从而将朱子的思想以更加细腻的笔触提揭出来。更为重要的是,他秉承朱子以“明德一新民”统领“八条目”的思路,并延续了《四书训义》的一贯思想,继续区分“明德”与“新民”的“至善”之处,并将两者的不同予以清晰的说明。

八条目之间的先后关系是朱子、阳明争论的核心焦点,朱子主张八条目在逻辑上次序井然,不容躐等,而阳明则主张八者“其实只是一事”,船山对此回应说:

《大学》“後”“后”二字异用。“後”者,且勿急而姑待异日之意:对“前”字,则“先”字作在前解,而“后”者,始得之意,言物格知始得至,才完了致知之功;不对“前”字,不以时言,则“先”字亦是从彼处下工夫,为此工夫地之意。况云“物格而后知至”云云,乃以效之必然者言之,非云“物格而後知致”有次序,不可不知所後,且勿致知,待物已格而後求致知也。本文“欲”字则已有上一截工夫矣,但不得纯全,故须下一截工夫以成之。以是思之,“知所後”之不通明矣。

早在《大学衍》中,船山曾简略指出阳明之所以误判朱子的格物解,就在于阳明不解《大学》所言的“先后”之义,在此则是对此义的进一步展开和深化。在这段引文中,船山认为以往学者没有注意到《大学》经文中的“知所先後”与“物格而后至”中“後”“后”两字的差异,将其等同视之。实际上,“後”与“后”两字所指是不同的,“後”若相对于“前”而言,主要指涉的是时间上的前后之意,若不对“前”而言,则无时间上的前后之意。而“后”字则不具有时间上的先后之意,主要指的是“始得”之意。他以“物格而后知至”为例,认为这讲的是一种效验,而不是讲的工夫先后次序问题,也就是“格物乃是致知工夫之完成,就是说,致知工夫不是仅作致知工夫即可,还必须有格物一段工夫才是致知工夫之完成”。他进一步发挥此意:

若说在致知前,则已能诚意,何待致知?若说在致知後,则岂致知时任其意之恶而不慎,直待致知後方去慎独?……其谬在误将“先”字作“前”字解,恰似今年且致知,明年方诚意一般。……故致知、诚意俱是通梢一样工夫,格物、正心、修身无不皆然,有何前後之有,而盲人独相争不已,岂不哀哉?

这就是说,“先后”指前一个条目是后一个条目的工夫,是从逻辑的角度而言;“前後”指的是前一个工夫必须完成之后,后一个工夫才能进行,是从时间角度而言。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船山亦意识到如此仍然不能够解决前述问题,故而通过对“欲”字的重新解读,来弥补这一理论漏洞,他说:

“欲字则已有上一截工夫矣,但不得纯全,故须下一截工夫以成之”,这就是说前一条目在展开的同时,也需要后一个条目来帮助完成。船山想要表达的是“八条目各尽其事”,但这并不是说八条目之间毫无关系,而是每一条目皆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并特别强调前一条目须以后一条目来完成。船山的这一解释显然既有朱子的痕迹,更有自己的创发之处。

六、结语

从王船山对《大学》的诠释历程来看,他对朱子的态度确然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在早期的《大学》注本中,王船山以指摘、苛评朱子学为主,而到后期的《四书训义》《四书笺解》中,则以羽翼、发明和推阐朱子为主,亦有更多的独创之论。这种对朱子学前后期思想的变化,成因是复杂的。一是船山对晚明阳明后学空疏虚妄学风的强烈反感,他说:“有儒之驳者起焉,有志于圣人之道,而惮至善之难止……于是取《大学》之教,疾趋以附二氏之途,以其恍惚空明之见。”船山批驳阳明后学的躐等陵节、空虚玄想之病,这就无形中促使其渐趋推崇步步着实的张载关学、朱子学。二是船山本人对道学、对朱子学的认识和体悟不断加深,这应为最根本的动因。三是清初拔擢朱子学的影响。自清立国,持续推崇程朱理学,打压阳明心学,程朱理学再度高居庙堂之上,船山虽避居深林,不问政治,但不可能完全免受时代的影响,这点可从其晚年为教导士子应举撰写《四书笺解》得到直接的反映。同时也从个案的角度呼应和印证了明清之际“由王返朱”思潮的真实和确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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