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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工地考研族 | 富二代王敏

 华东局 2021-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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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王敏说,委屈你去我的“豪华总统套间”住吧。

跟着王敏,一前一后,鞋子踩得碎石“嘎嘎”作响,绕着一条钢管纵横架起来的水泥墩走了半小时后,看见一个“狗洞”,爬进去又绕着围墙走半小时,到了他的“豪华总统套间”——

一间挤满五个人的工棚,开门的瞬间,一股恶臭和酸腐味迎面扑来。

很难想象,父母做珠宝生意的金华人王敏,一位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是怎样安然住下的,是怎样接受每天打完钻机后就能咳出一堆黑灰,是怎样自如地穿着那件被水泥浸湿、被汗打湿、洗都洗不掉干脆不再洗了的工作服。

已被中国传媒大学研招拒绝两次的他,如今是杭州某路桥施工队的普通工人。

再过两个多月,他就又会成为厚着脸皮借宿朋友家的考研族。

一、失联者

找到王敏本身就是一件苦差事。

“你到东站转四号线。”

“到哪里下?”

“等一下告诉你。”“你到城星路下。”

“然后呢?”

“你打的吧,或者你走路到奥体……你确定就一个人,没有别人了吧?”

“确定的,你放心好了,你到底在哪儿呀?”

……

记者从上海坐高铁到杭州东站只用了一个小时,联系并找到他却花了五个半小时。

一路没有电话,只有“暗号”般的短信。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手机,只能抽空借工友的手机来与记者保持联络。

见到王敏时已是傍晚。他出了工地两公里来迎。高架桥一个分叉口到路的尽头,全是泥土和碎石。出租车师傅都不愿去,怕爆胎。一台摩托车,还没把两个人送到路桥工地就不敢去了,说前面都是泥地,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车滑跌。

“你把这个拿着,我们这儿管得有点严。”王敏细声地说。这是他的工牌,晚上有监工查寝。

晚上20时,是王敏的开工时间。工头一声哨响,工地散养的土狗“嗷嗷”乱叫,有些带在工地上的小孩也跟着哭闹。睡眼惺忪的工人们打着哈欠纷纷下床,提前五分钟去领工具,接着三五成群,做昨天没有完成的工作。

从工棚到工地,大概得走上15分钟。沿路的上空有一只高架的灯管照着,足以分辨路和水沟,但是撒落在路上的钢丝尖、蚂蟥钉和玻璃碴则无法分辨。听工友老王说,要不是工人都自己在胶鞋下面加了一层橡胶皮,早就被蚂蟥钉扎穿脚了。

次日凌晨1时,王敏下班了。工作时长是其他工人的一半,这是托朋友的关系商定的。当然,收入也只有一半。

因为,他还得留点时间回去写日记。

回工棚的路上,他累得背也直不起来,只能猫着腰缓缓地走。

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发了一条短信在他工友的手机上:敏子,你妈又发了十几条短信给我,催你回去呢!

他顿了一下,马上把信息删了。

还未上工的王敏,用校准仪在瞄路桥旁的住房建筑,自得其乐。

二、恐婚族

在杭州读大学时,就几乎无人知晓,这位连袜子破了好几个洞都还在穿的学生,父母至少有几千万元的家产。

2014年,毕业在即,王敏满心憧憬,“找父母借一笔钱,邀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买些摄影器材,去中国最艰苦的地方走访,做纪录片”。

爱上纪录片,始自孙增田执导的《最后的山神》。这是大学老师推荐的,也是他的启蒙纪录片。这部讲述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孟金福生活的片子,在王敏看来,刻画了自由和忧虑,折射了当时的社会问题。这是王敏做梦都想见到的故事和人物。大学期间,他已有100多部作品,且“每一部都是呕心沥血之作”。这位“富家子弟”的所有钱,除了吃饭,全投入到电视纪录片的拍摄。将爱好职业化,这是他的梦想。

母亲爽气答应了,一张50万元的卡早已备好。

前提是:先结婚。相亲对象竟也已备好。

“我从没想过这么早就结婚,简直不可理喻。”王敏死活不答应,认为家人是在干涉自己的婚姻自由。但强势的母亲根本不吃这一套,不答应就不给钱。

尽管,王敏也能有所理解父母的选择,毕竟老来得子,父亲如今已年近七旬,但另一边是理想。王敏不想妥协,他说,最初常因想不到出路而心绞痛;后来祭出“离家出走”一招,可连路费都没有,在朋友家玩了三天就乖乖回家;再后来,盘算着“假结婚骗真钱”,订婚的前一天又怕“假戏真做”,慌慌张张作罢。

拒婚这件事,王敏觉得自己玩不转了。他准备来一次真正的离家出走,自己养活自己。

身无分文的他来到上海一家传媒公司,开始做视频试用工,此后接连换了几家公司。“我在这以后才决定考研,一是感觉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不够;其次是做的工作跟自己的想法出入太多;最重要的是,每次都会被父母或亲戚找到,然后带回家去。”

一位学土木建筑的朋友开玩笑地说,要不,去路桥工地吧,你家肯定找不到。王敏茅塞顿开:一来,家人找不到;二来,可以体验工地生活,没准还能积累点资金考研,顺便挖掘点拍摄素材。

只要不结婚,什么都行。不假思索,王敏就真的跟着朋友去了工地。

王敏半天需要扛完的钢管,每一趟两根,需要走800多米。

三、自由派

初上工地,王敏根本干不了重活,扛半天钢筋,要歇两天。

活干得少,当然也领不到多少工钱。从开春干到初夏,他拼了命也就才能拿到一万多元,而备考所需的报班、伙食、交通等费用远远“超支”。有时还要留一部分拍、剪片子,做些作品,恨不得能从地里刨出点钱来。

连续两年,上半年建筑工地,下半年借宿朋友家备考。

等到结了工地的工钱,王敏便拖着只装了两三件衣服的箱子去朋友家。“朋友多真是好事。”有时候可以睡储藏室,有时候朋友乐意把房间用帘子隔着分一部分给他用,但更多的时候是睡沙发和打地铺。“每天除了担心学习,还要担心钱够不够。”剪一天片子,只吃一顿饭,晚上接着复习专业课考点。朋友说,借钱给你吧,不用还了。王敏坚决不要:都到这份儿上了,干脆苦到底。

只是,两战中国传媒大学,都差了一点点。

当记者在朋友圈里讲起他的故事时,一位媒体同行说:这是一段关于自由的抗争;也有人斥责说,这是偏执,是不孝,甚至是“无耻地活着”。

眼下,王敏的工作是跟着张师傅去打混凝土。这是工地上最累的活之一。

搅拌机经常出故障,每当这个时候,王敏就要跟着张师傅断了电闸,掰开底座固定架,背几块钢板垫在机器下面。这一回,问题特别严重:搅拌板断了,传送带也断了。“你怎么又没有刮干净泥块,害死我了!”张师傅眉毛一挑,瞪着眼睛开始厉声责备王敏。像这样的气,王敏没少受。“每次出了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他神情有点难过,悄悄地告诉记者,这天算是白干了。

三月的杭州,夜晚依旧冷风嗖嗖,工地昏暗,除了机器的声音几乎没人大声说话。“很多工人夜班后第二天会发现自己生冻疮,眼看就要到四月了,手脚还在开裂流血水,说出来没人信。”

在这种路桥工地上,工人们永远都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工棚里发酸发臭,主要是太冷了大家都不爱洗澡。冬天的时候,工棚因漏风而呼呼作响,盖再多的被子也睡不热;夏天的时候,工棚的钢板烫得肉疼,铁皮搭建的房间就是一个蒸笼,五六个风扇一起吹也无济于事。有时去公共澡堂,经过一天暴晒的工人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除了屁股,其余全是黝黑的。

工地上打架斗殴也曾发生。一位工头说,最厉害的一次,有几百人对攻……

这一切,王敏都明白。他说,有时候累得倒在旁边的菜地就睡着了,“跟死了一样”。

但那也不足以动摇他。“我有一位朋友,也是被家里逼婚,后来得了抑郁症,再后来听说他自杀了。”王敏语气平静。

这位自诩有着“新时代新婚姻观”的90后,点上一根烟,靠在一根钢桩上抽了起来。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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