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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七首(应邀寄给泉子)

 置身于宁静 2021-12-18
孟子如何介入他所处的时代

齐王问民心与天下的关系何解。
他注意到了提问人的姿态,
并不急于阐明他已烂熟于心的主张。
他心想:要抓住这一个启蒙的机会。
哪怕是微弱的希望。
要让对方真正懂得理性的光芒。

试着列举浅显的事例,
一只水獭、一只鹞鹰,或一把艾草。
他复述圣人所倡导的治国之道:
只有两条道,仁与不仁而已矣。
这种看似尖锐的——非此即彼的——见解
增加了一个掌权者接受它的难度。

但他深知一个掌权者——尤其是那人
得到最高权力仅仅是凭着血管里流淌的
高贵血液,或者通过流血冲突,
而不是到民众中演说一点一滴
积累起来的——没有耐心去观察民心向背。
“民心”的跌落、可逆性需要一个漫长的、

几乎超出一个最高统治者寿命的周期才能完成。
即使在这个掌权者也已感到危机四伏时,
他和他的贵戚们还有可能孤注一掷,
以一种更为保守的、血腥的手段
摆脱他们以为一时兴起的麻烦。
圣人的主张并不曾增强他们的活力。


桂树的见证

这棵仍在散发香气的桂树
从不为我所有——不知谁
把它扔在我的住所两公里
以外。如一个智者的大脑,
如智者撑开的大伞。近在
咫尺也难察觉它吐露芬芳
的频率与速度。路人平分
它的福利。每天下午接走
儿子的幼儿园门口,二十
分钟的等候中,一棵桂树
近乎诗神,试图跟我一样
把对方选中,并完全拥有。


忠告

每一行诗应有不同的节奏,
这就像中断谈话,之后,
寂静的多种成分得到
当事人完美的理解,
并基于这个理解而自我改善。


亏待与补偿

属于他的时期、人们热烈
谈论他的作品——尤其是生平——的时期
还没有来到。
他没法活在同代人心中。

幸好,他寄情于千年流传、惟一可信的语言。
这种已醒悟的语言
至今都保留着他勤劳与自觉的好印象。


女巨人

她们构成街上一道风景,
她们属于盲目进展中的城市,
她们是一件综合的时尚展品。

卷发、香水、精致的衣着,
每一个导向性感的小缀饰,
都不是为她们作为个体而发明的。

她们是一类人,不断扩充的美的认识。
彼此赋予肉体的各种必要装饰
几乎不存在等级上的差别。

尽情亲吻她们卷发、肌肤的男人
还可能从她们的身体上索取什么?
千万个男人的欲望都已与文学无关。

她们没有一个文学细胞,
不仅仅是男人们不喜欢,更因为
物质汪洋里诗是不毛之地。


女读者

她能快速分辨鲭鱼、鲱鱼,
以及它们在菜肴中的不同口味。
这是她的经验。没人能夺走了。

但她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宝贵的经验,
至少可以在诗歌中运用到。
她还不是一个成熟老练的读者,
仔细品尝两位风格迥异的诗人作品之后,
却总是难辨雌雄,
连连说:“惭愧,惭愧。”

她倾慕她的朋友,能尝到诗歌上存在的令人愉悦的最高级享受,
她对诗歌作为一种顶级艺术的倾慕超过了她的朋友,
仿佛她才是诗神挑中的侍者。

“艺术上最亢奋的成分,就寓居在诗歌中。”
“最美味的鱼也远远逊色于诗。”

可她还不是一个称职的读者,还不能读懂
她的朋友的诗。她把她的美貌带入她的朋友圈子,
带入那个诗歌世界,她的朋友极想把她锻造成一个好读者。

但一想到低劣的诗歌将争取她、蒙蔽她,
或者如此美丽、诚挚的女孩
可能钦佩起一位次要诗人,
她的朋友就有危机感——想预防她坠入一种表面优美的风格中,
想一次介绍完心目中最好的诗人;告诉她好在哪里、他们之间
存在的差异,以及如何欣赏这些差异。

但几小时的努力仍然是枉费,她仍然喜欢不上
她的朋友认为最好的几个诗人中的任何一个。
她那么美,又那么无助。


预言家与他的时代

如此丰富与稀罕,
如此繁荣与凋零,
如此多的美与丑,
结合在一起,如果无法孕育一位
杰出的诗人,
那么,这个时代将被证明
是一场磨难,贫乏的语言仅仅是先兆。


月全食

我们一起看月全食。
严格来说,是我和他们一起看
寒冬里的这次月全食。这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奇遇。
我孤零零,找不到见证、分享契机的伙伴。
但细细观察,他们的阵容也是分散的,
由一个他、一个她、又一个他与他们组成,
临时驻足在这片可观的领域。
惟有那对冷辉中热吻的青年才有资格称谓“他们”。
在他们彼此炽热的心目中,
真正的称呼是“我和你”。在他们炽热的称呼中,
“我和你”在今夜的含义是“惟一的我与惟一的你”。
我已失去继续寻找人世间一个“你”的机缘。
接下来的进展是,调动所有关于明月的词章,
我与明月——实际上是与关于明月的记忆——建立起
足以让人熬到明天的“我和你”这种亲密联系。


昼读义山《龙池》叙明皇家宴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李商隐《龙池》

合乎情理的想象
吹皱一池春醪。

时间的余波再三,
折子戏里,帝王的戏中戏。

先是敞开历史的铁三角关系;
继而,停步于卿卿我我之二。

也罢,也罢,须有一人沉醉,
必有一人苦于奈何天、奈何谢幕。

他是异乡的秉烛人,
火光摇曳中,长影如池中物。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

她的舞姿有明确的特征、渊源,
来如雷电、罢如江清的风格清晰可见,
令初次观看者暗暗叫绝。
但我知道她的师承,也能辨别她与
早年另一位舞者在艺术造诣上的差别。
待会儿,我可以与她交谈,验证我的判断。

她娴熟的演绎精妙绝伦,
千锤百炼之后应有的精准也已具备,
甚至她加入了新成分——融入了自身的特长,
使之略显忧郁。但新观众难以留意到这些细节。
她未意识到她应尽量避免
这样的尝试,保留原貌即可。

同时,她也不理解我这样一个未亡人
通过她的演出重温的那段旧光阴,
那时,表演这一支舞蹈的女子
内心安宁,激情四射、无拘无束,处于
一种亢奋的、创造最高标准的艺术氛围中,
连它的观赏者也尚未经历山河破碎的坎坷。


塔影的观察

一些母女、一些情侣走过这个小广场,
半小时后,一些母女、一些情侣走进广场;
一小时后,一些母女、一些情侣走来走去。
她们的表情和需要本质上是相似的,
她们对艺术的消费还没有启蒙。


人到中年

我不能改变自身,包括
我的生活条件、我的兴趣、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以不伤及他人的利益为底线,
我避免过多纠葛与多说话。
现在,我不得不衡量这些情况对儿子的影响。
他就要满三岁——我在他进食时不断地威吓他,
敦促他尽快咀嚼,不容许任何怠慢父权的表情。
我有时会用铁丝衣架猛击他的手背。
这很痛。这是最见效的办法,但我事后总怀疑它。
孩子入睡前,我坐在他身旁写作,
有一次他从背后突然抱住我,
而我正在考虑一个句子的修饰,
他打断了我。我提高嗓门训斥他、命令他。
他没力气反抗,乖乖爬上床,蜷缩着身子,
逐步从紧张的空气里滑入梦乡。
我知道自己的鲁莽。要是对别人,
我不可能有补救的机会。即便忠贞的友谊
也会因类似的言辞而受损。
但这个孩子属于我,我给他道歉
能很快抚平两人之间的任何折痕。
我轻拍他的后脑勺,他转过身来看我。
我郑重地告诉他我爱他。
他虽不能辨别我悔恨的程度,但他接受了
进入梦乡的这份最可信赖的推力。


饰演里尔克

他们得知我写诗,
就安排我表演一个节目。
我照办了,听他们的。
朗诵里尔克一首诗,给他们听。

我读得很慢,咬字清晰,
力量充沛,就像一只浑身散发
野性的豹子巡视着樊笼。
他们停止了欢笑,陪同

这首诗中的严肃、神秘,
陪同朗诵者那统领四方的雄心,
他们从声调中辨别
这首诗是不是快结束了。

他们有点不适。可我又吝惜
这十分钟的舞台:没有我,
它仍然是一个饱满的良宵;
没有诗,他们仍然自由自在。

可我供应了一个里尔克,
为玫瑰的肉身找到灵魂。
时而与他们的目光相碰,
自以为已解救禁锢的心灵。

我把这首诗的诠释
也包含在平仄的处理中,
甚至拖长一个字的发音,
提示他们这儿是语言的机关。

削苹果的女人放下匕首,
站起来,挡住了她丈夫、她弟弟,
炯炯有神地看着我的咽喉,
仿佛她最先明白诗的晦涩。

她的一对孪生女儿
将是下一个节目——孔雀舞——
的表演者:两个镀金的青年
迟钝于发现她们母亲的变化。


文学史

我们合力培养不出一块苔藓,
好比后来的聚会上,不再有谢朓。


存在与意识

桂树的沉默有待观察,
不显然,细密却不与人分享。
中秋,它放弃了太多追求,
为何不与荷香媲美
也是一个秘密。


论知音

灰喜鹊挂在上面,
又湿又粗的枝干构成的广阔宇宙;
它们两夫妻从不出声,
除了树枝从被碰撞恢复到静止的进程中的响声。
它们准不以为这就是人所谓的天籁。
平衡、停顿、任由时间的絮叨滑落:
不受眼光的干扰,
也不追求除湿的方法。
又何曾把喜剧的低潮送给观赏它们的那一人?


孟氏母子

楼下,最新的租客
是一对母子:一位送奶工与十七岁的儿子。
也可说:寡妇与她的精神支柱。
这位年轻人前途难料,他的母亲也不去想
他会成为怎样的人——她无力改变他所处的
社会环境。起码他不再做低贱的工作,
能靠文化赚点活钱。

他到了立志的关键时期,但又
充满了焦虑:孝心不允许他蹉跎岁月,
母亲的肺病一直没治。
可他跟他那位神秘邻居偶尔谈起人生规划时,
却只想做一位诗人。

文化,锐减为文学:
他在违背母亲的心愿,
也跟不上时代的洪流。
小小年纪何尝知道文学的巅峰上到底是什么。

他的邻居,他所向往的奇境的独享者,
于是,每一次路过楼下,
都像是从山巅步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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