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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河:流逝的命运,不变的泉源

 置身于宁静 2021-12-18

  读泉子的诗歌,会有一种文如其人其名的印象。他的诗歌面貌和他的个性,都是平和的,但也像他的名字一样,有一种冷清的感觉,很多诗歌读来都给人悠悠的消逝感,如幽深的雨夜里狂奔后剩下的一点光影,如寂静的竹林中忽然孤零零飘落的一片叶子,就像电影《卧虎藏龙》的最后一幕,玉娇龙在雨后的清晨坠落在悬崖的云雾之中,悲伤、凄美的痛苦里面,却还有点对这种痛苦的迷恋。这让人认为,泉子的个性里有不愿告人的孤独。

揣测人心是危险的,出于人性中难以克服的自恋,作为读者我们很难避免先有结论再找证据的惯性,总想证明自己的揣测是正确的。但我们读一个诗人的诗,就十分有必要以一种理解的角度,把语言和心灵联系起来,才会有更加特别而透彻的体会。

泉子的诗是充满消逝感的诗,这种消逝感不是一种消逝的段落,而是在一个周期的框架里,他把诗歌的重心用于对这个周期的消逝阶段的理解上。消逝感使泉子的诗歌更加内向而不是外向,倾向于退守而不是进取,你在他的诗歌里读不到那种壮怀激烈的情感,即使在处理矛盾性的主题,他也倾向于在诗歌完成的时候将矛盾消解,而他的消解方式,通常是将两者统一到一个更大的主题下。因而我认为,泉子的这种内向和退守一定程度上是防御式的——他要为自己的孤独建立自信;但更是他追求本质的一种方式——他可能希望以他这种退守和内向的途径得悉世界的本来面目——他似乎非常渴望在驳杂变幻的表象下,找到某种稳定、简洁的图解。这种追根溯源的偏好,让他对时间、生命、历史和爱等人类的基本命题格外关切。而在风格上,则以一种缓慢的语调展现沉思的质地,因而获得了从容、深邃和悠然的意境。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本质论的偏好,使得他的诗歌呈现了另一个显著特点:喜欢站在“死亡”这个端点,以一种回望的姿态,对时间和生命进行体会和观察。这种方式,让他的诗拥有一种超脱的眼光。而这种超脱包含了个人经验,是历经劳累的疲乏,也是紧张过后的松弛。这种超脱主要是一种结论,而不是前提。

对本质的追求,使泉子的诗歌近于佛教的理念,第一层是平等,第二层是空无。所以身在红尘中的泉子,于人于己,格外有一种同情的关怀。譬如看到一棵参天大树,你赞叹它雄伟壮观,他看到的是这棵树生长到现在历经风雨的不易;在“眼看他起高楼”的时候,他已感到“眼看他楼塌了”的烟消云散。就连枭雄卡扎菲,诗人没有写他的罪恶与残暴,而写他被毙时丧家之犬般的可怜。所以,和泉子接触时,你会感到,他的中庸的性格外,还有点寂寞和抗拒的心理。

或许因为这样的空无,泉子的诗,总是像一种散场的诗,他不写锺筹交错,而写灯火阑珊,不写少年歌楼,而写客舟听雨。他的诗歌风格正如其名泉子,是孤独的低温,也有流动不息的缠绵。孤独的缠绵,这是我对泉子诗歌的情感特征的体会。孤独隐含着抗拒,而缠绵渴望着拥抱,我觉得泉子的诗歌兼具了这种冷淡和亲密的矛盾。

所有的诗歌,实际上都是为自己而写,既是心灵的反映,是自我教育和自我说服的途径。如果用这种观点来谈论泉子的诗,泉子诗风的孤独缠绵,便是他内心的孤独缠绵的一种投射,同时也是他治疗孤独缠绵的一种方法。

孤独感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心理问题,但每个人的孤独又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泉子——这名诗人的孤独,是为了约束内心的温柔和缠绵的孤独,是和抑制感相伴随的孤独。所以,泉子的诗歌既是温柔的,也是克制的,他从不放纵自己的感情。空无感是克制情感冲动的方法,平等心是消弭时空差别的角度。因而泉子诗歌虽然重点讨论了爱与死,生命与时间等主题,但结论却是简化的、平滑的,围绕着一种相互抵消、永动循环的观念。

以我的观察,泉子诗歌的主要内容大概有三个:一个是怀人之诗,格外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主题;另一个是二元主义的诗,格外与本质论相伴随;还有一个是敏感于自我的诗,关注着肉身与时光的体会。所以,泉子有许多怀念亡兄的诗作,和已逝的一位舅母的诗;有许多关于家人或者先祖的诗;有许多时光流逝,光阴不再的诗;有许多童年时代的回忆的诗,还有很多关于西湖——现在所生活的这个著名地点的诗。

关于死亡和爱的诗

死亡是一个极端的事件,也是痛苦的事情,但泉子不是描述死亡的痛苦部分,而是通过对死亡以追忆式的表达,获得一种平和——那如水的柔软形式;然后再以观察和沉思,使死亡和生命混合在一起,获得一种本质化的结论。这是泉子的特有方式。

你从一个单个死亡事件穿凿出的

那悲伤而幽暗的洞穴中返回,

就像但丁在地狱中那么漫长地游历后,

终于重返的人世……

——终于重返的人世

“幽暗的洞穴”是个强烈的隐喻,你可以从风化史、生理学和文学故事里找到它。这首诗有很明显的命运循环论,一种生死轮回的观点。但这首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悲观,过去与未来的时空像座废墟,笼罩着幽暗和灰霾。但不能不承认,这首短诗构建的广阔性和悠长的语调十分吸引人。“单个死亡事件”,意味死亡对于作者(甚至不能称之为“作者”,而应该是抽象的“我们”)而言是具体的某件事,“你”几乎可以说实有其人,但经过“漫长游历”之后,“你”所“重返的人世”则是抽象的,进而隔断“你”与“我”之间的联系。这实际上是中国式的永生观念,但在“但丁的地狱”引入之后,却有了悲剧一样的神圣光泽。死者的切确和重生者的未知,不仅表明了“你”的过去与未来的分离,也代表了“你”与“我”之间的分离,生命虽然是在轮回,但轮回的通道是无尽敞开的,并不是完全重复封闭的体系。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像是一首招魂诗,但它并不具有祝祷的仪式感,而是通过沉思的对照,表达了生命从亲密到离散的悲哀,所以我认为这是一首留恋之诗。

对死亡的重视伴随着对衰老的敏感,轮回的概念更将生命划分为不同的段落。在泉子的很多诗歌里,他都提到了年龄,以及年龄所处的生命阶段:青春期的短暂、中年的不期而遇、四十岁的惶惑不安。他用很多诗来说服自己,接受时光加诸于生命的变化。

大约十年前,诗人沈泽宜第一次介绍我为“中年诗人”,

当时的震惊至今犹记。

我终于用十年的时间,获得了一份坦然。

而另一个十年之后,

我会再次震惊于老之将至吗?

而我又需要多长的时间去获得一份新的坦然,

直至—

死亡化身为一个如此古老而安详的夜晚。

——中年诗人

这首写于2016年的诗,记载着十年前作者三十出头时的事情。中国诗坛总是喜欢以年龄来为诗人划分群体:小诗人、青年诗人、中年诗人。类似其实还有“青年科学家”、“中年科学家”,等等。这是一套革命语言,代表了建设祖国未来的激情,代表了革命的接班人使命。其中,“青年”的前缀因其显著活力必然是最响亮的,所以“青年诗人”最为常见,而“中年诗人”则很少有人如此称呼。所以,“中年诗人”的称谓对于当事人来说,是陌生而诧异的。时间是条笔直的线,但生命的有限性和生命的循环让它拥有了一个弧度,中年就是它的顶峰,意味着青春的结束和衰老的开始。所以,诗人对于“中年诗人”称谓的敏感,实际上代表了对未来衰老乃至死亡的焦虑。应对焦虑、收获坦然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不断自我说服的过程。被时间所焦虑的心灵最终仍然需要时间予以治疗,但生命的阶段论使不同时间的价值变得不同,当时间的货币支付了对过去时间的消费,新的时光匮乏导致的焦虑依然会产生,因此只有站在生命的终点——死亡的视角才能弭平不同时光阶段的价值不同。所以,十年前诗人为“中年诗人”的称呼震惊不已时,十年后,他同样将为一个“老年诗人”的称呼惊慌失措,每一个生命阶段开启的时刻,都将伴随着内心震荡的反应,直到“死亡化身为一个如此古老而安详的夜晚”。

同样是谈论年龄段落的诗歌,另一首《二十八岁》与《中年诗人》相比提供了新的角度。它设立一个魔幻的戏剧化的场景,通过谈论衰老和死亡来谈论生命的青春气息,以及命运——

亡兄死于二十八岁,那年我二十又五

如今,我已经整整年长他一轮了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青俊美的脸庞相认

——《二十八岁》

作者与亡兄年龄只相差三岁,表明了他们关系的亲密性。兄长逝世时仍是青春韶华的年纪,这让十多年后,人到中年的作者再次想起他的时候,在悲伤的怀念中更多了一份怜惜,并在这种怜惜中完成了一次身份交换。在中国人的伦理观中,“兄友弟恭”是其中一条准则,它为兄弟相处搭建了一个前提,即以兄长为主导的上下关系。生者在岁月中渐渐衰老,而逝者因死亡而青春长存,因而多年后再次回忆时,伤逝的兄长仿佛变成了自己的晚辈,这打破了我们惯常的兄弟相处之道,制造了强烈的陌生感,并以这种陌生感恢复了我们对亲情、生命的敏感。这首诗意境缓慢,不论北山的长椅还是湖畔的小路,都有一种时光悠长的感觉,但这首诗、诗人的内心是翻涌着波澜的,在蹉跎岁月的流逝之中,既有长久的悲伤,也有一丝旧日子的甜蜜——那熟悉的青年的脸庞。

对逝者的怀念带来了对死亡的理解,这可能是祛魅的,也可能是不祛魅的。在一个方面,泉子的诗歌把死亡当作生命的一部分,视为必然和平常;但在另一方面,他放大了死亡的参照作用,使死亡变得更加神秘,成为一种无穷的东西。所以,尽管泉子对死亡时刻加以沉思,但这种沉思并没有让他变成追求理性的人,相反,他在这种沉思中变得更加感性,认为死既是必死,也是不死。他把死亡赋予了一种宗教的维度,使死亡拥有了终极的高度。

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死亡,

那由无数的死锻造出的一次必死,

那由无数的星辰堆积出的幽暗,

那由无数的蔚蓝汇聚的天空,

那由无穷无尽的孤独、悲伤与绝望堆磊出的

春风在此刻的吹拂。

——春风在此刻的吹拂

以循环论的观点来说,终点也是起点,所以象征生命复苏的春风,同样来自于终点——死亡所造就的孤独、悲伤和绝望——这一切消极中。或许,这是泉子“向死而生”的一种理论模式。死亡的必然使死亡成为不可置疑的权威,而生命的偶然使生命充满了未知的脆弱。既然死亡无法挑战,那么就应该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生命的建设,而不是如何防范死亡的到来。所以,虽然生命源于死亡,但生命应该充满璀璨的光芒,就像这首诗一样,“春风在此刻的吹拂”的瞬间,是汇集了无数星辰和蔚蓝天空的伟大时刻。

“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死亡”。死亡对生命意味着什么?对泉子来说,他的答案也许是:死亡不仅让我们热爱生命,也使我们对生命更加富有同情。所以,死亡——一种极端的生命状态,能够让我们推己及人,爱自己也爱他人,这就是死亡带来的教育。死亡的全部意义建立在对生命的影响上,它是使人对生命的追求变得更加本质化的压力和动力。它既是伟大的教育,也是巨大的提醒,帮助我们把人生的目标修正到爱的轨道,而不再被财富、权力等外在欲望所蒙蔽。因此,不论是对逝者的怀念,还是对死亡的沉思,泉子的诗歌在根本上,仍然是对生命爱的表达,对冷漠的抗拒:

当我告诉他,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得绝症的消息时,

他黯淡的声调中徒增了几分亮色,

仿佛一件期待已久的事终于到来,

仿佛一个尘封已久的谜底终于揭开时,

伴随着些许兴奋的释然。

一点都不意外的,他说。

你看他的习惯有多差:

每天五包哈德门;

(一种两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

喝茶梗齐杯沿的浓茶;

晨昏颠倒,通宵玩游戏。

或许,他之前一直没得病

倒是多少让人意外的。

我惊讶于理性的强大,

惊讶于坚硬的逻辑之墙上

冰凌从钢铁与砖石的缝隙中为我捎来的

一个时代的隆冬:那些寒冷而彻骨的光芒。

——寒冷而彻骨的光芒

失去柔软的感性力量,实际上也是失去人性的一部分。但我们却无疑正生活在一个被各种消费主张、各种知识和技术死死捆住的世界里,正如这首诗里的主人公,有着一颗被“钢铁和砖石”侵蚀的灵魂,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幸灾乐祸。

失去感性,人就不能完全认识自己,感性的力量帮助我们建立起存在于世界的价值。但人类自有文明以来,物化-抗拒物化可能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巨大趋势,人们在欲望中迷失本性,然后在迷茫中彷徨忧虑,于是寻找新的自我解释来确信自己。所有诗歌、文学、艺术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反对这种物化的束缚,帮助我们在迷失中建立坐标,帮助我们洗涤欲望等加诸在我们身上的尘垢。伟大的文学和艺术都具有返璞归真的作用,就像真理倾向于简洁,它让日渐麻痹的心灵得到舒张,去感知自然和四季的雨露,这是我们获得自由的方法。

那么,爱能够抵达自由吗?是的。因为爱让我们更加敬畏生命,更加全面理解人的价值并且懂得真正尊重他人,我们因此能够克服欲望的诱惑,使自己的需求归于本质和简单。而从另一个角度,人的充分自由意味着人对自己的绝对控制能力,致力于欲望的满足其实就是欲望的奴隶。这是康德的大致观点。所以,自由的人才能克服欲望对他人的掠夺,才能充分实现对他人的爱。爱和自由紧密相连,爱让我们超越了欲望的束缚而得到自由。

但是,泉子又在一些诗歌中指出“爱是宁愿不自由”,这做何解释呢?我认为,这是对“自由”词义上的解释不同而已。如果我们认为克制是一种不自由的话,那么爱的确是不自由的。但是,当克制,对欲望的克制成为一种能力时,人就是实现了自由。孔子云:“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正是此意。这也正如泉子在《爱》这首诗中表明的,爱包含了自我牺牲,是对欲望的舍弃,而不是对欲望的占有:

爱不是相互的占有,爱是宁愿不自由,

是宇宙如此浩渺无际,而我们同在人世时的欢喜。

——爱

宇宙浩渺,而我们同在人世欢喜,这表明,爱是生命的一只铁锚,使“我”与他人凝聚成为“我们”,建立了自己的万有引力。所以,爱,具有中心的作用,同时也能够自我圆满,是人自足的力量之一。

回到死亡的主题,泉子对死亡的另一个认知,应该是死亡对生命的坐标意义。死亡是生命的尺度,爱是生命的本质之一,而死亡使爱发出了震颤。在爱和死亡之间,泉子拥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我相信,博尔赫斯失明的双目是一种祝福

我相信,海伦的美丽与放荡是一种祝福

我同样相信,马丁·路德父亲手中的铁锤是一种祝福

而我苦命的亡兄

这个用病痛换得我的生命的人

这个成功地将自己的影像禁锢在一个少年俊美的脸庞中的人

他发明出了一种怎样的祝福?

——祝福

泉子的兄长如何用病痛换来他的生命,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用博尔赫斯的失明、马丁·路德父亲手中的铁锤和海伦的放荡来类比亡兄为自己作出的牺牲,并将之形容为“祝福”,这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痛苦的反差。在这首诗里,爱和死亡相伴出现,也和诅咒混合在一起。死亡让生命定格在最具光华的时刻,这种生命的光辉并非形容亡兄伟大的牺牲,而是用来衡量作者内心的负疚和悲伤,最后时刻的生命有多灿烂,作者此刻的内心就有多痛苦。所以,死亡对生命而言是一种量度,这种量度不仅衡量了死亡对生命的牺牲价值,同时也在于死亡本身对生命有限性的强调——

是死亡赋予了生命以深度

或者说,是事物的有限性

为万物开掘出了那通往幽深而无垠的通道

——死亡

以及死亡本身在生命对照的过程中所拥有的丰富性和悲剧性——

对一个从来不曾思考过死亡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一个从来不曾获得过一双临终的眼睛的人

一个从来不曾发现隐藏在每一个瞬间之中的悬崖的人

他永远不能在晨光里的一棵小树、一茎衰草、一颗晶莹的露珠中见证

那生命的壮美与奇迹

——生命之壮美

死亡决定了生命的长度,是生命有限性的条件。但死亡本身的不可知性,让死亡——这个生命的终点——变得“幽深而无垠”,所以,死亡在表面上去除了生命的未知性,但同时又赋予了生命的神秘性。而在《生命之壮美》这首诗里,诗人更是加强了死亡赋予生命的这种神秘。一双临终的眼睛,是死亡必然性的呈现,也是生命有限的悲剧色彩。如果我们把死亡仅仅视为当然,就无法敬畏生命中的不确定——“隐藏在每一个瞬间之中的悬崖”。因此,我们不仅要能够接受死亡的必然,也应该理解死亡是生命的悲剧。死亡所包含的这种矛盾性教育,让我们在生命的进取和退守之间保持平衡,从而热爱大地以及和我们一样的人,一如热爱晨光中的草木和露珠那样,拥有一颗视万物的微弱为壮美的虔诚之心。因为,在这种观念下,万物既服从于一个更加伟大的定律,也成为这个定律的美的呈现——我们这颗人类之心和万物之心在终极意义上,是同构的,人类和万物具有同等价值。这种逻各斯主义也许是泉子诗歌神秘感的来源。

野鸭时而泅浮于水面,时而飞上了天空,

它们时而并行,

时而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奋力而飞,

并共同描画出了

一个巨大的圆得以显现的细微的弧度。

而你一直矗立于堤岸,

并沉溺于这一刻,

或许是那永远的不自由。

——不自由

在这首《不自由》里,有十分简洁的部分,并且因其简洁而隐含着宏伟。缓慢得几乎静态的影像,至简的几何图形:并行、相反,巨大的园、细微的弧度,沉溺……。所有这些艺术表现都在试图以不断抽象的方式,过滤出一个终极的真理式的言说,就像从味道中提炼出盐的咸味,又从盐的晶体中追溯出它的分子结构,然后是原子,再然后是原子与原子的空间结构。这种对终极的追溯,一种结论将产生虚无,像佛家或道家;另一种结论产生超验的真理,像西方哲学里的神秘。

对本质的寻求和去蔽,一种二元论

本质的事物都是简洁的,就像野鸭划出的弧度和波纹;但也可能是不吸引人的,像一道没有放盐的菜。因为本质的也必然是真理的,而对真理的追求与对欲望的满足常常相反而行,并且它不是感官层面的,而是心灵层面的,我们只有克服感官的诱惑,才能获得与其灵魂激荡的时刻。这首《真水无香》就是追求本质的诗——

真水无香。

所有的气味都是我们穷其一生的修行以最终涤尽的:

无论是酸腐气、匪气、学究气,

还是我们曾孜孜以求的人间烟火气,

直到—

我们重获一颗赤子之心,

直到我们重获一首诗最初的澄明。

——真水无香

水的本质是无色无味,所谓真水无香就是此义。但在我们的生活中,水被混合了各种东西,成为干扰我们理解、接近“真水”本质的噪音。但香水的存在并不代表真水的消失,真水隐藏在香水甚至脏水之中,我们只有虑尽所有杂质才能找到它的真身。所以,寻找真水的过程,就是一个“去蔽”的过程,是一个追求本质的灵性需要。而当我们找到真水纯净的时刻,我们也就克服了欲望和感官对我们的侵蚀,经历了刮垢磨光而成为一个“赤子”。诗人认为这一过程和人生的修行,以及一首诗歌的完成具有同一种结构。因而,对于诗人而言,一首诗的至善,是语言的简朴和真诚,它是去除了所有“酸腐气、匪气、学究气”和“人间烟火气”之后,所获得的澄明和赤子之心。

《山的嶙峋》是一首更加明显的“去蔽”之诗。但这首诗的感性色彩又超越了对本质寻求的单一目的——

当树叶落尽之后,

我们终于得见这山的嶙峋。

——山的嶙峋

实际上,树叶落尽之后,我们不仅可以见到山的嶙峋,我们还能看到树的萧瑟,嶙峋与萧瑟共同构成了秋天的荒芜形象,它们不仅是山和树的本质,同时也为这种本质赋予了悲伤的形象。所以,虽然泉子的诗歌有着一种通过哲思进行自我说服的特点,但他说服的过程和讨论的方法总是涂抹着一层悲观的光影。而这种悲观色彩,也构成了泉子诗歌重要特征。

有些时候,寻找去蔽后的本质并不是泉子书写的重点,而是表面与真相的二元效果成为重点。在这个层面,泉子的诗有一双佛眼,怜悯而低垂,建立了繁华—虚无,或者驳杂—澄澈的表里二元模式。

一个涸泽而渔的池塘。在抽水泵的轰鸣声中,

悠闲而自在地在水面浮游的鱼群

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初春的家园有一丝的异样。

它们在水面上时而泅浮,时而追逐与嬉戏,

就像我在堤岸上时走时停,

时而震惊于此刻天空正落向枝丫缝隙间的蔚蓝。

——涸泽而渔的池塘

这首诗歌具有很强的佛教色彩,涸泽而渔的鱼群就像水深火热中的世人,大难临头而浑然不觉,依然甘之如饴地自在嬉戏。因此,诗歌用一个词“就像”把鱼和“我”联系在一起,而“我”则成为世人的指代。但这首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埋伏,在“时而震惊于此刻天空正落向枝丫缝隙间的蔚蓝”里面,隐隐表达着不明所以的不安,仿佛枝丫间的蔚蓝是天空将要瓦解的碎片。也许,震惊于蔚蓝是对某种稳定状态的临界时刻的感应。正像这池中之鱼一样,虽然相互嬉戏,但在某个时刻可能也察觉到这种未知的危险。濒临崩溃的镜像会以各种讯息表达它的存在。

另一首表里二元结构的诗《虽存已殁》,则是很显然的自我安慰之诗,它说出来某种时刻的空白感——

雨夜,在白堤眺望华灯初上的宝石山,

我突然获得一双黄宾虹的眼睛,

一种无爱亦无恨的看与深情:

那繁华落尽后的澄澈,

那干枯深处的浑厚华滋,

那孤独中的虽存已殁,

那绝望中的丰腴与满盈。

——虽存已殁

雨夜、华灯初上、宝石山,共同组装了一个色彩缤纷的琉璃世界。我相信,这样的时刻无疑是充满喜悦的,也是一个至美之境,所以诗人才说“我突然获得一双黄宾虹的眼睛”。这首先是一双美的眼睛,其次也是一双尘世中的眼睛,因为眼前所见的美乃是被一种伟大的人力烘托出来的美,而不是单纯的自然之美。所以,眼前至美的世界也是感人至深的世界,感动于人的创造和艰难付出,乃至于无数的牺牲,因而才能爱人,从至美走向了至善。这种至深的感动,或许也是一种极端体验,他使诗人在西湖边、杭州城的历史纠缠中失去了判断,从而让各种激烈的矛盾在模糊中相容,获得一个“虽存已殁”的结论,就像思想在重大时刻忽然断电,火花一闪,接着一片空白。

“虽存已殁”提出了生命与死亡这对二元结构,它们相互矛盾,但也相互交织,甚至融合。而在泉子的另一首诗歌《从她的腹部隆起》中,他更为直接地提出了生命和死亡矛盾交织的问题。

从她的腹部隆起的,

是一座新的坟,一座新的山丘,

是由这绵延仿佛无尽的人世,

再一次聚拢来的悲凉与欢愉。

——从她的腹部隆起的

把孕妇隆起的腹部比喻为新修的坟墓,这和庄子对于亡妻的鼓盆而歌十分相近。所不同的也许在于,前者不但有一种轮回的暗示,还有对生命和人世漫长的倦怠与悲凉感,而后者则致力于表明生死乃是自然进程。孕肚是“一座新的坟”,但“新的山丘”一说增加了这个比喻的复杂性。在《论语》里,山是仁者的象征,是厚德载物、万物生发的所在,所以山也是生命的象征,因而孕肚不仅是新坟(死亡),同时也是新山(生命),是生命和死亡兼而有之的对应物。所以,一次孕育过程,就是呈现生命和死亡这种二元结构共融的过程,因而也带来了悲凉与欢愉这一对矛盾,使人百感交集。联系诗人那首《终于重返的人世》一诗,我们也能看到作者持有的这种生命与死亡相接共存的观点。

尽管泉子的诗歌,喜欢把悲与喜、爱与恨、生与死并列,力图为自己的观念和感性找到一个中庸的位置,但他哀婉的笔调总是透露出他悲观的倾向。事实上,不管我们如何阐述,生死、悲喜这些二元存在始终会有无法调和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泉子已经察觉自己作为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所带来的剧烈紧张感,并为这种矛盾的不能相容而痛苦,这可能就是造成诗人悲观的原因之一。

只有彻骨的悲凉能使两个不同的人成为同一个

那么,是怎样的悲凉

才使无数素不相识者成为了那同一个人

——悲凉

为什么是彻骨的悲凉,而不是极端的喜悦,让两个不同的人成为同一个人?以至于“无数素不相识者成为了那同一个人”这样的归总,成为衡量“悲凉”的尺度。事实上,我相信,不仅悲凉可以使不同的人成为同一个人,喜悦也可以,关键在于“彻骨”这种极端性,它能够让我们的感性体验去除环境、年龄、社会身份的影响,恢复一种单纯而直接的感受力,一种发自人类本性的感动。所以,这何尝不是一种去蔽的途径呢?但是,这也说明,要将一种显然矛盾的事务调和放在同一个瓶子里,需要站在一个极端的角度才行,就像用死亡来调和人生的幸与不幸一样,虽然我们获得了某种真相,但同样会被真相所伤。

尽管泉子诗歌与为人呈现着一种温和与中庸的形象,他仍然喜欢对极端体验进行观察和感悟。所以,他喜欢谈论死亡,谈论伟大,谈论宇宙以及微尘。甚至泉子的诗歌也谈论男欢女爱和灯红酒绿,只是其中的区别在于,他以研究的态度进行这个主题,而不是以参与的姿态进入这个主题。这就如同他虽然在诗歌中采取了一种极端的角度,却从不使用极端的语言表现一样。

男欢女爱是人世最彻底的欢喜,

是阴阳相隔永世后

在一个瞬间中的初遇……

——欢喜

在这样一首小诗里,泉子把性爱类比于生死相遇,并且认为“性”是最彻底的欢喜。这样的观点很值得加以分析。性作为一种生理欲望,与物欲、权欲相比显然是更加基本而普遍的欲求;与食欲相比,性欲表现出来的不同在于,它拥有“高潮”这样一种巅峰体验,并且需要彼此完成,因而,性欲更能带来一种极端的生理感受,并且构建一种相互关系。性所带来的巅峰瞬间,有一种失序的空白感和陌生感,正是这首小诗中所说的“瞬间中的初遇”;“性”同样涉及了人之间的关系,在快感的刺激下,在施予或接受的心理暗示中,升华了某种对爱的解读。性是每个人都具有并且能够实现的欲求,它是本质化的;而性的生殖需求更使男欢女爱的性表达具有了一种天职般的合法性,从而性不仅是快乐——生理体验层面的,而且也是欢喜——感情体验层面的。男欢女爱的性爱所包含的生命延续意义,在轮回的观念里,自然也就有了生死、阴阳接续的联想。性的本质化和它拥有的巅峰体验,使性成为直达某个幽暗主题的通道,它不是去蔽,而是照亮,是近于巫术般的启示。因此,在这首短诗里,诗人把非常实在的性体验抽象化了,尽管他力图提炼出一种最为本质而中立的东西,但却赋予了道德观念。

在泉子的诗歌里,还存在关于理性和感性的二元论。对于一个关注与爱和死亡、肉身与时光的诗人来说,感性成为被推崇的价值取向,而理性

则是让人抗拒的。譬如在《一种对冰冷规则的信任》这首诗歌,诗人认为,理性是冷漠的起源。

西方现代文明是建基于商业契约精神之上的,

一种对冰冷规则的信任,

并对应于一个时代以及这尘世从来的绝望。

——一种对冰冷规则的信任

感性主义和理性主义对应为东西方的不同思想取向,并且理性将被理性自己推翻——实际上也是理性与感性相遇的时刻——

就像西人用一种理性在千万年中获得的经验,

而这样的一种经验正因理性的最新进展,

因黑洞射线的发现,而获得颠覆性变革的契机,

并作为对古老东方智慧的一次延滞了太久

又终究不算迟到的回应

——时间

理性是物化的,受制于外界的影响,而不是服从于内心——

我惊讶于理性的强大,

惊讶于坚硬的逻辑之墙上

冰凌从钢铁与砖石的缝隙中为我捎来的

一个时代的隆冬:那些寒冷而彻骨的光芒。

——寒冷而彻骨的光芒

我不想讨论这些观点的正确性是否可靠,但我们看到,诗人对“理性”的态度并不像对待“死亡”那样包容,在理性-感性的二元论里,它们之间的冲突是显著的,融合是微弱。也许在诗人看来,理性本身就有分离的潜在倾向,理性带来清晰的秩序之同时,也带来人际的冷淡和疏离,而感性显然更尊重人性的本质,甚至服从它的普遍性,是心灵凝聚的行动。理性的这些特质,可能有悖于立场中庸的诗人的观念。对感性主义的认可,实际上是对人性纯粹和温暖关系的追求。所以,在泉子的诗歌中,其理性与感性的二元论里,理性反而遮蔽人的本性的丛林。

关于自我的诗,从肉身到时间的言说

诗歌终究是关于人的,而自我就是一个出发点。泉子的诗执着于对人的同情式观察,很多诗都有强烈的代入感,浮现出“我”的形象。这其中,不仅有“我”对世界的表述,也有“我”对自我的感觉。而因为这种同情的泛化倾向,使泉子的诗歌对自我也是抱持着怜悯的姿态。

在白堤上前行,

你蓦然回首中看见的孤山

并非孤山,

而是那个泪流满面的自己。

——孤山

很明显,诗歌中的“你”,实际上就是“我”。“你”的运用赋予了一种对话性质,使“我”被分割在不同的时空,展开了不同的行动,具备了不同的形象。但不管怎样的行动和形象,它都是“我”的一部分,都具有“我”的烙印。这首《孤山》之诗带着悲情。白堤,如果无人之时,是一条简洁漫长的弧线,是唯美的,也是冷清的,而孤山更甚,独立于西湖中,在桃花烟水之间落落寡合。事实上,白堤与孤山也很可能是曼妙而繁华的,但在作者眼中显然并不这么看待。不论孤山还是白堤,风景因人而设,最要紧的是这个看风景的人的态度。显然,一个“泪流满面的自己”已经说尽了这一切。诗人看山不是山,而是自己。

如果说《孤山》是在空间的维度对自我进行了一番打量,那么更多的时候,泉子表达的是自我如何应对时间的挑战——

你要有足够的坦然去面对昙花在一夜之间的开与败,

你要有足够的坦然去面对一座山在不同的季候中的繁盛与荒芜,

你要有足够的坦然去面对人世如此漫长以致仿佛无尽,

而最浓烈的悲与喜短促如你此刻所见的烟云。

——坦然

在这首诗里,泉子用空间表达了时间:花的开与败,山的繁盛与荒芜。但他没有非常直接地展示时间对于人的变化,没有用人的肉身(空间)来表达时间。对诗人来说,时间对人的肉体发生的影响才是更加根本的,所以他抽象了这种表达,用人世代替了个人,用悲喜和烟云(空间)模糊了肉身(以及心智)的强健和衰朽的变化。

虽然运用了这样的模糊手段,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从泉子的一些诗歌里对肉身的细微描写中,看到时间与肉身的这一层关系: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青俊美的脸庞相认

——二十八岁

这个用病痛换得我的生命的人

这个成功地将自己的影像禁锢在一个少年俊美的脸庞中的人

他发明出了一种怎样的祝福?

——祝福

微妙的时间和肉身的描述,令泉子的诗歌呈现出一种迷离沉湎的气息。这种沉迷带来一种浸入感,代表了时间的深度;而这种深度不断下探,就容易产生虚无的悲剧感,其中之一便是对死亡的认识。

而当我们把时间从自己身上拨开,让时间拥有更加宽广的范畴,时间便具有了历史感。所以,对死亡进行沉思,把生命意识推己及人,构成了泉子诗歌的第二个重大内容。

波德莱尔对我们的吸引,

是因为那同一个时代的困境依然在考验着我们,

在两百年过去之后;

但丁对我们的吸引,是因为人性中那相同的软弱依然在困扰,

并考验着我们,在千年过去之后;

老子、默罕默德、耶稣与佛陀对我们的吸引,

是因为这人世中的贫瘠与荒凉在过去的亿万年间未曾发生过一丝的变异,

是因为那无数的昨天,不过是全部的过去与未来所共同熔铸出的,

一个个如此崭新的今日。

就像此刻,这无数雨滴源源不断地从水之深处浮出,

并在水面上碎裂成一个又一个细小并扩展开来的涟漪。

——波德莱尔对我们的吸引

一个诗人的历史观,比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更加关注内心的影响。这首《波德莱尔对我们的吸引》以逆向而行的推演,努力寻找历史最为简洁而恒常的部分,即历史流变中心灵的变化。不论是波德莱尔与佛祖,还是但丁与耶稣,乃至默罕默德与老子,这些宗教和文学的伟大心智,虽然在历史的演绎中呈现了不同的形式,但其目的都是为了解释人类的内心困境。所以,尽管圣哲层出不穷、岁月变幻不止如涟漪不息,但他们的来历与归去都朝向同一个地方,如雨滴之于泉源。

在这首诗里,一个很突出的观点是:异服从于同,变服从于不变。波德莱尔,但丁,老子、默罕默德、耶稣、佛祖构成了三个历史的层次,代表了人类历史的三个阶段。波德莱尔时期距离我们最近,是现代文明逐渐成熟的时期。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类所创造的技术和工业蜂拥而起,欲望也蜂拥而起,人的物化变得异常严重,从经济地位到心灵价值,人之间的差别也日益扩大,正如其名著《恶之花》所揭示的,人类所要解决的精神问题乃是一种“时代的困境”,时代让人们曾经坚定信仰的上帝日渐模糊飘渺,人类力量的强大带来了自信,也顷刻间带来了迷茫。但丁强化了炼狱的信仰,因而,但丁的时代,也许可以视为获救的时代。他打破了曾经不可逾越的冰山,通往天堂的道路不再被垄断,重新确定了人的价值的尺度。而在重建人与天国的联系之同时,但丁的理论也增强了人对信仰的依赖,这或许是泉子诗句中抵御“人性中那相同的软弱”的方法。而从老子到佛祖的时代,是人类文明的早期,是神秘的巫术获得思想的加持而演变为宗教的时代,诗歌中“人世的贫瘠与荒凉”无疑指向了精神需求的空白。

对诗人来说,这首诗所谈到的三个不同时代的精神问题,继承了同一条流水般的线索,但他关注的不是水量的增大,而是水流的来源,以及水的本质终究是同一种物质的事实。于是,这带来了另一首诗——

将我们与古人隔绝开来的并非是阴阳。

或许,那将我们与古人隔绝开来,

又不断将我们化为古人的是线性时间。

但时间真的是线性的吗?

就像古人与今人曾经理解的那样

就像西人用一种理性在千万年中获得的经验,

而这样的一种经验正因理性的最新进展,

因黑洞射线的发现,而获得颠覆性变革的契机,

并作为对古老东方智慧的一次延滞了太久

又终究不算迟到的回应,

这是一条终于属于时间的优美弧线

再一次为闪电所雕琢,

这是一个虚无而绝望的尘世,终于重新在每一个瞬间中

迎来的盛大节日。

——时间

在这首诗里,泉子专注地谈论了一个十分抽象的概念——“时间”。依照他的循环论观点,他对时间的两大特征——线性的和不可逆的——发出来质疑。首先,他承认隔绝生命和死亡是时间的线性和不可逆;但随后又怀疑了时间的线性不可逆,通过黑洞理论和时空弯曲的发现,他谈到了时间更加神秘的可能——优美弧线。如果时间是可逆的、非线性的,那么时间就有了无穷的可能,这也将意味着,生与死、此刻与彼时都不再是斩钉截铁的,那被我们奉为真理的因果论、阴阳观都将被瓦解,科学所推演的一个确定性的时空,将重新回归到被神秘笼罩的不可知世界里,让未知成为人们巨大的激情——盛大的节日。

如果这个世界最确定的尺度——时间,也变得不确定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尺度几乎都是失效的,这也意味着,时空中的一切将丧失差别。青春可能就是衰败,而他人也可能是自我。

在西子湖畔,在白堤,

在通往断桥的途中,

迎面向你走来的,一个艳丽的女子

与她已然衰败的母亲最让人心惊了。

那是时间之沟壑如此触目地显现,

那是仅仅因这人世之悲凉与绝望,

而终于再一次落满水面的波纹。

——时间之沟壑

“时间之沟壑”,显然是皱纹的隐喻。但这首诗的趣味和情感态度,却赋予了时间更多意味。西湖、白堤和断桥,既有文化上的象征,同时还有一种历史感,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的一个“艳丽的女子”你既可以认为她只是一个“艳丽的女子”,也可以认为她的艳丽是多种艳丽的化身。也就是说,这个艳丽的女子的艳丽,是所有的艳丽,是普遍的美,而她的这份艳丽将步入母亲的衰败面容之命运,同样也是一份必然的绝望。

艳丽的容颜终将衰朽,这是我们解脱时间的困苦的教程。泉子还把目光抬升到宇宙,用天文故事来强化他的时间观念。

黑洞与黑洞从最初的缠绕到最终的合而为一

仅仅需要10亿年时间。

这一宇宙可能每天,甚至每时每刻正在发生的事件

所耗费的时间之短,震惊到了那些最具想象力的物理学家。

或许,只有在这里,

我们才能看清,并理解我们今天的生活,

以及,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连接处的激荡与波澜壮阔。

——黑洞

在这首诗里,天文现象被类比为人类的历史。10亿年是一个漫长的时段,但却完成了黑洞这一巨大天体之间的缠绕与混合——这一艰难而激烈的过程。显然,诗人希望我们能够从这些困难但频繁的宇宙事件中获得了参照,以其难以想象的伟大,使我们甘于卑微为一粒微尘,进而增强对人类历史变革的接受能力,将“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连接处的激荡与波澜壮阔”视为平常。

使死亡成为生命终点的,是时间。因而,时间是生命的悲剧。诗歌的去蔽,对本质的恢复,始终围绕着人的心灵——生命的本来意义展开。但当时间的线性和不可逆改变时,时间变得无限,而生命变得更加神秘。因而,对时间的探究,是把握生命本质的终极基础。也因此,泉子诗歌里的是时间观、死亡观,终究是其生命观的反映。

在我看来,说泉子是个悲观格调的诗人,不如说他是个保守派诗人。悲观是他思想保守的论据,而保守是一种人生的策略。当他谈论死亡,谈论时间,甚至直接谈论佛学理念时,他都在安慰、说服自己的保守,让心灵能够更加使得其所。

每个人都存在一个被安排的命运,以及自己选择的命运,我们的所有行动如果不是在实践自己的选择,就是在为自己的选择辩护。以此观照,泉子的诗歌就是这样一种行动:他以充满消逝感的诗歌,表达对时间与肉身的不安,以对死亡的沉思来透彻本质的言说方式,抚慰这种不安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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