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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杯”全国首届公众平台线上文学作品大奖赛入围作品展:朱文华

 中国文学档案馆 2021-12-19
家乡老黄酒  
朱文华
大凡喝酒的人,一生究竟能有几回醉,恐怕谁也说不清。但总有那么一回,或者两回,是刻骨的,铭心的,醉得让你永生难忘。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有醉酒的人知道。我的第一次醉酒,就永远酵存在记忆的酒窖里,铭刻在记忆的碑文里,时时想起来,总感觉很飘摇,很温馨,很美妙,很有诗意,是我以后的醉酒体验中不曾再有的感觉。
之所以那次醉酒让我永生难忘,是因为与酒有关的诸多元素有着密切的联系。首先要翻开时间的老黄历,那是50多年前,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被高大浓密的树荫覆盖着,被稻田荷塘包围着,被潺潺河流环绕着,被高低起伏的山峦圈拢着。这样子,在诗人眼里就是诗,在画家眼里就是画。也就是这如诗如画的山村田园风貌,邻里和睦的风土民情等等很多东西,在我幼小心灵里孕育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现在想来,也许就是故乡恋情吧,或者是沉淀于灵魂深处的乡愁吧,那时我也就六、七岁。
故乡虽说是个山村,却临一条大河。这条大河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奔流时光,在这里冲出一川很丰饶的田地,渠阡水陌间,盛产九月寒水稻,因这种水稻霜降以后才成熟收割,生长时间长,脱粒出的大米香甜可口味道好,所以常常听老年人说,明清时期,九月寒大米就是朝廷贡品。而且这种水稻又长出两个品种,人们称之为酒谷和饭谷,显然,饭谷不能做酒,是作为口粮吃的,酒谷产量低,关键是能做酒,人们就舍不得吃,专门做酒用,酿出的酒橙黄清亮,味道极美,故乡人们就叫它老黄酒。
记事的时候,村子里基本不喝白酒,不是不愿喝,而是当时生活困难,农村人想挣个钱是基本不可能的,可逢年过节也得有个可以依托的东西,于是,家家户户都会用这九月寒酒米做黄酒。更为重要的是家乡山村家家户户会做老黄酒已经很久远,但久远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父亲说,他的爷爷辈们喝的老黄酒就是自己做的。
要想做出好的老黄酒,酒麯至关重要,家家户户做酒用的酒麯都是自制的,一旦酒麯制坏,所做老黄酒必是一缸馊水。我家的酒麯都是父亲做的,酒麯,是父亲的精品,是父亲的珍藏,直到以后,老父亲给他的孙子辈,重孙辈讲述制麯的经过时,苍老的脸上总是溢着自豪的情绪。
那时候,人们纳鞋底、缝衣服少不了用麻杆皮搓制的麻线,缝制村民们的温暖和希望,所以每个村子总要留上三五块麻地。立秋过后,一片一片的麻杆已经丈多高,一层层两个巴掌大的麻叶罩起满地的阴凉,蝉攀附在麻杆上,唱出秋天的尖鸣,也唱出秋天的深绿,在稻田里格外出眼。父亲就到麻杆地里摘一箩筐麻叶拿回家,把麦子拿到门前的石磨上拉碎,放笼子里蒸熟,拌进上年留下的酵母,取下一扇门板稳稳的放在地上,再拿来早已洗净的脱坯用的模子放在门板上,将麻叶紧贴坯模子,倒进搅拌了酵母的熟麦粒,盖上麻叶。父亲脱去已经烂了的鞋子,把脚认认真真洗净擦干,扶着门梆,将脚踩进模子里。两只脚舞蹈般不停踩动,踩实一层再垫上一层,直到将模子踩满,然后取出来,土坯一样齐齐地码放在通风的屋梁上自行发酵阴干,这就是酒麯。我非常喜欢父亲踩麯样子,父亲在跳跃着踩麯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踩踏出坚实厚重的脚痕,往时劳累的表情荡然无存。此刻让我觉得父亲就像一方酒麯,能发酵一切,改变一切。
父亲是坚强的。后来,我总时时在记忆里仔细阅读父亲,阅读父亲的这一章节。
奶奶是村子里做酒的好手。记忆深处,每年将近腊月时节,总会在一个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鲜亮温暖的上午,奶奶和母亲就会洗漱得更加利索,头上包着毛巾,腰间来着围裙。这时候,我也往往在忙忙碌碌的祖母和母亲之间窜来窜去。奶奶是个缠过脚的小脚女人,那双不足十公分的小脚穿着自己做的绣花小鞋,脚趾盘曲在脚心里,脚背鼓得老高,一双小脚就显得更加尖小,看着心里有种莫名的难受。虽然这样,可奶奶做事细心麻利、干净利索在村子里出了名,特别她做的老黄酒更是远近鲜有。借着灿烂的阳光,奶奶和母亲把酿酒需要的所有器具放在锅里蒸煮很长时间,再把那口酿酒用的大甑用开水烫洗一遍又一遍,然后极为小心地把它们放在明净的阳光下晾晒,不得有丝毫的生水或油盐酱醋什么粘在上面。
奶奶在做这些的时候总会让父亲把酒谷在擂子上擂去外壳,小风下一吹,只剩下浑圆青白的酒米。父亲再去村边的泉井里挑回泉水,那是一口老井,井壁是用大小卵石堆砌而成,没有石灰,更没有水泥,可垒的极为结实,极为工美,上面长满了黑斑青苔,石缝也被经年积灰弥合,疯长着茂盛的鸡尾草、地骨草、蒿草、松草等等植物,它们无不记录着老井漫长流年岁月。老井口经丈余,深不足十米,簸簱壮,水深两米许,一年四季,不会再深也不会再浅,永远都是那样一汪,清纯、甘冽。酿好酒必有佳泉,家家户户都能做出甘醇上好的老黄酒,除了有过硬的手艺,或许与村边的那口老井有很大关系。
奶奶和母亲将酒米用泉水在锅里蒸煮,她们总会把火候拿捏得很准确,酒米蒸得恰到好处之后,舀进事先准备好的大晒戗里,待温度适中,拌进酒麯,然后放进酒甑。这个过程中,地上难免掉些蒸熟的米粒,就引来小鸡,小猫,小狗添加些许热闹。当奶奶把最后一瓢蒸熟的酒米倒进酒甑之后,双手摁着甑沿,一脸甜美的微笑看着母亲,此刻,她们用心灵的会晤,熨抚了一脸的沧桑,消解了往日生活的困苦。这画面,永远录制在我大脑的芯片里,时时播放,时时清新。奶奶虽然没说什么,可我仿佛看到,奶奶的语言就在这一米多高的甑里酝酿、发酵。从这天开始,时间仿佛也被装进酒甑酝酿着,发酵着,一天天过去,酒甑里慢慢有“噗吐、噗吐”如同煮米汤的声音,随着这声音,一阵一阵酒香飘荡着,虽然腊月的风是冷峻的,可越来越浓的酒香弥漫着,整个屋子就显得很温暖,带着迷人的香气。这时,我被这香气骚扰着,总是闻不够,很想品尝出个究竟。半月过后,也就将近小年,家家户户的酒香就在村子的上空聚散、游走、飞翔,一个一个的村子都沉浸在老黄酒的味道里。
老黄酒慢慢熟透,味道就更加香醇浓烈,也就慢慢把腊月染醉。腊月二十三小年起一直到来年的正月十六,年真的醉了,摇摇晃晃出一片忙碌,一片温暖,一片祥和,一片喜庆,一片亲情。繁忙劳累一年的乡邻乡亲开始了过年的完美程序,洗菜的,蒸馍的,包饺子的,家家户户都要升起一盆木炭火,上面放着一个盛满了老黄酒的大锡壶。那是一种口小屁股大,脖子细,烧煮老黄酒的专用壶,这壶分十五壶,二十壶,二十五壶,大小不等。招待亲戚朋友乡邻不是普洱、毛尖,而是老黄酒。那时人们根本不知道普洱毛尖是什么。特别大年初一,密集的鞭炮声把山乡村野燃亮,瑞雪把家家户户的对联照得更加鲜红,一身身老土布做的新衣行走出厚重、鲜活、健美、传统的影子。这一天,无论多远都要回来一家人团聚,烤着木炭火,围着老柴桌,喝着滚烫的老黄酒,说着家长里短,浓浓的亲情在浓浓的老黄酒中温暖着,融化着。过了大年初一,乡邻乡亲就要相互宴请,家家户户烧得旺旺的木炭火,筛酒用的大锡壶蒸腾着酒香,厨房里柴锅铁铲炒出的虽清素却纯天然、无公害的香气,伴着粗犷淳朴的猜枚行令声,雀鸟、鸽子般在村子的树梢上放飞。那次,邹大爷喝醉了,舞蹈般行走在飘着雪花的土路上,走出一串歪歪扭扭很优美的故事,一群孩子嬉笑着追赶邹大爷,就像在欣赏一篇优美的童话。雪花飘的很潇洒,洁白厚实的积雪把山野、村子、房屋盖得实实在在,人行走在上面就踩出吱吱的响声,这氛围总让人生出一腔的温馨与亲和。这氛围差不多要浓酽一个正月,这是那时候一年一度熏染着老黄酒的浓烈乡风、乡徐。“寨外瞧(请)年客-----乡人饮酒”,是对家乡年俗的温馨点评。
看着大人们猜枚划拳,把橙黄的老酒喝进肚里,然后美美的咋着嘴唇,闻着老黄酒的香气,总感觉有个小虫在肚里蠕动,弄得我嗓子痒痒的,嘴角处丝丝的涎水渗流出来,特别想尝尝老黄酒啥滋味。每每这时,我总是用胳膊轻轻地抗奶奶,可奶奶总眯着眼笑着看我,就不说话。这时候,母亲就向我瞪眼,父亲就拿根筷子    举起来,奶奶就把我揽在怀里,你还小,喝成二球咋整,等你长大了,想咋喝咋喝。我知道,他们怕我喝出个啥毛病。
终于有一天,他们都出去串门了,家里只我一个人,火盆里的火烧出满屋的暖气,酒甑里的酒飘出满屋的香气,这味道,这气氛,让我实在无法抗拒,我出门四处望望,回到屋里站在酒甑边,酒甑比我还高。我就搬来凳子,上到凳子上。甑盖是母亲用稻草和麻绳轧制成的,上面放着舀酒的瓷缸。我拿起瓷缸,颤颤地揭开盖子,霎时,浓烈的老黄酒味儿扑满我的小脸。这时,我看到一张嫩稚小脸漂浮在蕴动着浓浓香气且有些橙黄的水面上,我就拿奶奶舀酒用的缸子搅碎了那张稚嫩的小脸,舀起一缸在嘴里品着,品着,慢慢的,一股暖流开始在脸上孕育,然后顺着脖子渐渐往下游走,很舒畅,很惬意,最后走到了脚跟,随之,小脑袋有些眩晕,像是在地上打车轮游戏时间长的感觉,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奶奶有些苍老的脸贴着我的脸。她看到我醒了,眯着微笑的眼睛看我。当奶奶他们回来看到我时,我已瘫睡在酒缸边,无论他们怎样喊也喊不醒我,我醉了一天一夜,这是我醒后奶奶告诉我的。一下子,我好像从老黄酒里读懂了什么。
暖人的木炭火,蒸腾的老锡壶,橙黄透亮的老黄酒,飘飘洒洒的瑞雪,粗犷热烈的行令声。家乡的正月醉了,山村醉了,河流醉了,泥土醉了,飞鸟醉了,一切都醉了。这时候,我感到家乡的老黄酒把家乡的山水田林,乡邻乡亲,风土民情都发酵进去了,家乡酒文化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那时人们生活很困难,可人与人之间的心是真诚的,情是温暖的,精神没有缺陷。
奶奶和母亲先后早已故去。就连年近九旬的老父亲也于今年的中秋节前走完了他老人家坎坷辛苦的人生历程。
父亲百日祭这天,我回到曾经家家户户会做老黄酒的山村,回到我第一次醉酒的山村。其实老家山村我经常回,那时似乎没有太多的感觉,父亲走了,那个曾经喜欢给他的孙子、重孙子讲过去,讲踩麯,讲老黄酒的老人走了,突然间,我的大脑里有很多过往的碎片在涌动。于是,在家乡山村这个冬月的下午,我在专门生产老黄酒的厂里买了一桶,希望能大醉一场,找到第一次醉酒的感觉。从前煮酒的老锡壶早已无影无踪,只好用电磁炉来煮,这电磁炉就没有过去老锡壶的煮酒味道。我倒满一大碗坐在屋檐下认真品着、想着,可怎么也找不出第一次醉酒时的感觉。我知道我这是在做着曾经多次尝试而无功的回想,因为现在家乡老黄酒厂生产的老黄酒,其工艺和材料已不是过去那种了,何况,还想躺在奶奶怀里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望着天空,冬月的云正轻飘飘地游弋,一层一层重叠着,仿佛一帧发黄的厚厚的酒谱,记录着家乡先祖们千年老黄酒制作的珍奇妙方;一片游云里,我看到了家乡蒙尘的村落,和村落里正在忙忙碌碌制作老黄酒的人们,有舞蹈般踩麯的,有洗刷的,有煮米的;一片游云里,我看到了大酒甑,石碾磨,奔跑的鸡狗,成群的麻雀;一片游云里,我看到猜谜划拳的,醉卧在地的,狂放大笑的,他们或站立或行走或飞翔着一个个久远的故事。云在慢慢聚集,慢慢灰暗厚重起来,我想,夜里或许会有一场飘飘洒洒的雪片飞舞。
铁石心肠,毫不留情的时间总是那样傲慢地向前走着,家乡松软芬芳的稻田早已被坚硬的水泥改写,曾是朝廷贡品的九月寒大米也早已断种,古老的村庄已被越来越高的楼群替代,第一次喝醉的老黄酒也早已沉淀在那口老井深处,深埋于高楼之下,那醇酽黏稠的乡风习俗也被吹散飘走,踪影不现。尽管如此,从人类发现酵素之美妙那一刻起,“酵”的妙味就一直伴随着人类肢体感觉和肢体需求从未停歇。因此,酿造老黄酒的酵母是不变的,让如今家乡的老黄酒依然有着故乡的味道。
  这是传承的味道。
家乡老黄酒对我的晕染,永远是一份厚重的财富;我对老黄酒的思念,永远是一份乡情的湿润。
  家乡是地理和文化的,故乡是灵魂和精神的,我们都有一个大地上的家乡和灵魂里的故乡。如今,老黄酒在家乡,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一部关于故乡的经典奇书,让我百读不厌。
作者简介:
朱文华, 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文学报、农民日报、中国教育报、南阳日报、南阳晚报、奔流、马头琴、胶东文学、洛神、躬耕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160多万字,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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