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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最初的发问:子安宣邦著《孔子的学问》序

 常熟老李jlr5mr 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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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写这本评讲《论语》的书呢?因为我知道《论语》是可读的,并且我也了解谈论这种“可读性”的欣悦之情。作为日本思想史家的我,重新发现了《论语》。

进入21世纪以来,我一直专注于对现代日本之“民族主义”“亚洲认识”和“中国问题”等主题做思想史上的整理工作。其成果目前已结集为七本著作刊行,其中几本书已有中译本,北京的三联书店也参与了出版发行。然而,作为日本思想史家的我,原本关心的领域是德川时代的儒学思想史。德川时代在日本被归入“近世”这一历史时段。17世纪到19世纪后期,构成近世日本社会的思想主流的正是儒学思想

于是,将以《论语》为首的经书及朱子等后世儒家的注释和论述,与伊藤仁斋、荻生徂徕等近世日本具代表性的儒家思想者的著述一并阅读,就自然成为我研究的题中之义了。不过,当时我并无从自身的关注出发积极阅读《论语》原文的需求,更谈不上考虑对人讲论《论语》了。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从大学教职退休之后,我开设了与普通市民一同阅读、学习思想史文本的系列讲座。在读 完福泽渝吉的《文明论之概略》与日本古史《古事记》等文本之后,我们决定开始读《论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由我自己来解读或解说《论语》。我想谈的是诸位先贤是如何读《论语》的。这里所说的“先贤”,包括在日本《论语》接受史上具有压倒性影响力的朱子;对朱子学说进行批判,并试图开辟回归《论语》本义之路径(古义学)的伊藤仁斋;更有将朱子与仁斋一起批判,并从古代先王的政治论及治国论的视点解读《论语》的荻生徂徕;还有汉学积累深厚的现代日本实业家涩泽荣一;以及其他现代日本具代表性的研究中国的专家。在市民讲座上,我谈的就是这些人如何读《论语》,并且认为,这就是思想史家从思想史视角阅读《论语》的方法。而就在如此这般反复阅读之际,我开始逐渐发现《论语》对自己而言也变得“可读”了。

《论语》文本中那个不断发问、不断回答的孔子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这可算是我个人发现的《论语》了。从那之后,阅读《论语》,并与人谈论《论语》就成为一件令我愉悦之事。那么,对我而言,《论语》之“可读”究竟指什么,《论语》又是如何“可读”的呢?

所谓《论语》之“可读”,是指对文中涉及的古代语词进行详尽周全的注释后达成的理解吗?抑或是指对《论语》全书的理解与内部性的解释,已经深刻到足以构筑起一个属于《论语》的统一的思想世界?我以为,《论语》之“可读”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其实不只是《论语》,我认为所有具有原初性的经典文本,从其经过编撰方才成立的文本历史的角度来看,基本上都不适用于上述两种阅读方法。《论语》是经过漫长的编撰时间才作为书面文本被确立的。而在其成立的那一刻,孔子及其众弟子们的语词在其发言之初具有的含义,已经消融在书面文本的完整性中,反而成为“不可读”的文本。这也就是为什么《论语》作为书面文本成型的时刻,几乎就是注释工作开始的时刻。自《论语》文本成立以来,人们始终是参照注释来阅读的。《论语》始终需要通过注释,仰赖注释,才能为后世所理解。也正因如此,朱子的《论语集注》作为阅读并理解《论语》之必读书目的地位一经确立,便使《论语》的阅读圈从中国扩大到朝鲜,乃至日本。朱子学这一具有普遍性的学问,使《论语》在东亚范围内被普遍接受。于是,《论语》也就首次成为东亚汉字文化圈读书阶层必读的第一经典。如果这一思路正确的话,那么我在市民讲座上以“《论语》是如何被阅读的”为主题展开的《论语》阅读,以对先贤们的解读为途径,则并非“旁门左道”,而应是对原初性经典文本的一种正确的解读方法。

然而,在我以先贤们的注释为基础来阅读《论语》之时,对注释文本的批判性思索必然会将我的视线引导回《论语》文本本身,此时《论语》的文本就成为可资参照的“原文本”。“原文本”不同于内部已经包含有深刻意义的那种“根源性文本”。那类“根源性文本”在解释学意义上已经被卓越的解读者们专有化了(换言之,这些文本已经被封闭了)。如果朱子学算是一种解释学体系的话,则这一“被封闭的文本”指的就是已经被朱子学的“意义所浸染了的文本”。因此,我所说的“原文本”,毋宁是指这样一种文本:在阅读朱子等卓越的解读者所做的《论语》注释时心生疑窦,感到“不是这样吧”的读者们,回过头去参照《论语》时他们眼中所呈现的《论语》原文。如此,对这些回过头来参照《论语》原文的读者而言,《论语》原文就成为能够赋予他们新的解读可能性的“敞开的文本”了。当《论语》在这种意义上被视为“原文本”时,我也认为《论语》是“可读”的了。我觉得《论语》已经为我敞开了一种新的阅读可能性

将《论语》视为未被意义浸染的“原文本”,意味着对我而言《论语》中记载的孔子与众弟子间的问答交流,不是已经为解释者所提供的意义浸染了的问答,而是能够从中发现提问与回答之“原初性”的问答。而《论语》作为经书的“原初性”,也来自这种问答的“原初性”,也就是说孔子第一次针对“某物”发出质问并尝试着回答比方说孔子问“学为何物”,没有人先于孔子提出“人之学为何物”这样的反省式问题。正是因为孔子,我们才初次面对针对人类社会之现象提出的“人之学为何物”之类的反省式问题。不仅是“学”,孔子还首次对“礼”“信”“政”“孝”和“君子”等现象发问。因此,说《论语》是我们可回头参照的“原文本”,正是意味着它是这样一种带有“发问之原初性”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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