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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看云

 常熟老李jlr5mr 2021-12-20

【编者】今日,推送鉴泉先生小文一篇,名曰:看云。小文有大道,未可轻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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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号宥斋,书斋名曰“推十”,四川双流人。自幼承家学陶冶,从父、兄授读,1916年学成,尤擅史学,教于尚友书塾。历任成都敬业学院、成都大学、四川大学等校系主任或教授。善学善教,著述近一千万字,总名《推十书》。

看 云

原载《尚友书塾季报》第一期,未列入《推十书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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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热,要用扇子。寻着一把旧扇,托朱竹修画人物,出个画题是坐看云起时。记得明人诗云:“寄将一幅刻溪藤,江面青山画几层。笔到半崖泉落处,石边添个看云僧。”小时读此诗,不过爱他流利罢了,而今才觉得“看云”二字,大有意味。六朝诗云:“夏云多奇峰。”足见夏天的云,也是美景之一。我为境地所局,不能游览胜景,看云还是眼前权利,但我的意思,还不止此。苍苍之天,亘古不变,气象万千,多半是云的作为。杜诗云:“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变幻成苍狗。”这是比世态。我说的云就是流风的风,也就是今世所谓潮流。拿水比,拿风比,拿云比,总是一样。温凉寒暑,都是风的作为,可以说风是时间的变异。云出于山川,是湿气所成,是雨的根。各处气候不同,都是燥湿的缘故,可以说云是空间的变异。所以看云也就是观风。我用道家御变之术,冷眼看这风云变态,真是陆放翁所谓“高枕看云一事无”。一年以来,我看了些西洋书、新书,许多朋友都很诧异,我满拟是遭非毁了,谁知却反有不虞之誉。有些疏浅的便向人说,他果然天分高,如今脑筋活动,不像从前的顽固了。有些亲密的当面客气的说,你真了不得,要贯通中西了。其实这些说都是不详情的判词,我要喊冤呢。我的脑筋虽然多了几条皱纹,却不曾变了倾向。前者的话,固然很隔膜,通西有什么稀奇,通了西和贯了中,有什么不同呢。后者的话,也未免张巴了。本来现在新旧两派的人都不免要受“未通”两字的考语。我且举两个例:最近有一天,会见一位老先生,闲谈到外边办平民读书处,老先生很疑惑,他说道,这里面怕有宣传的过激主义的意思罢。又有一天,有个旧来的学生来见我,他是染了点新气的。起初听我说泰戈尔的诗和近来象征主义的文学,颇有愿乐欲闻的颜色,后来我又说宋以前的比兴诗,他就露出不懂的神气了。大凡黏着一个新字或西字,旧派听了就觉得像豺狼虎豹一般,避之一刻大吉,就是义理深沉、器量宽大的也不免;新派听了就觉得像南货一般,有种特别气味,就是很有功力自命有世界眼光的也不免。其实中西是地方,新旧是时代,都不是是非的标准。我自有我的眼光,看中这样,看西也这样,看古这样,看今也这样。随他五光十色,我的视觉并不曾惊眩,总是等量齐观,所以见怪不怪了。

不曾看通,自然忘不了新旧中西的界限。但我并不是要像严几道他们钩通中西新旧,也不是要像孙仲容、王捍郑他们以中附西,以旧合新。老实说,我是视西如中,视新如旧。基特尔主义的分治的小单位,我不过看做陆士衡。宋、明儒有可取,康德也就有可取;宋钘有可取,托尔斯尔也就有可取。我不取苏老泉的六经论,自然就不取社会标准的道德学;我不取韩非、李斯,自然就不取霍布士的约民说。

本来主义是主义,问题是问题,论是论,证是证,材料是材料,方法是方法,各不相混。我怀疑德谟克拉西,但我不妨谈政治学。我绝反对行为派的心理学,但我不妨承认实验的成绩。我极不主张物质文明,但也不反对赛因斯。我虽俭朴,家里也不免有西洋工业品呢。我不主张提倡机械化,但我却主张用机械开西北的水利。所以我不信科学方法能包办人生,我却又采用科学方法来教导学生。本来机械不过是龙骨车的高级而已,科学方法也不过是考据辨证的高级而已。就拿主义来说,我不赞成科学家非毁宗教,但我又何曾推尊耶苏比于佛、老呢?我深信新理想主义胜于实用主义,但我又何曾全废詹姆斯、杜威的说法呢?

我是反对以进化观念概括一切而力主中国古老的循环论,自然对于新旧没有界限。梁启超不是个开新的先锋吗?他近来也弃了法治而回到了人治,弃了进化而回到了循环。如今的人推尊蔡元培,说他常常站在时代的前面,他近来也学梁启超装潢旧货了(观其在比利时讲演可见)。依我说,所谓站在时代前面,不过是会扯顺风旗罢了。张嘉森提倡新宋学,章士钊提倡重农,有些最新的人讥诮他们是开倒车,怎样能站在时代前面呢。可笑最新的人,执迷不悟的笃信现在主义。若是不合现在就不对,那么爱尔兰的新文学全背着新潮流,怎样又称赞得津津有味呢?教育思潮上的道尔顿制还新得了得,胡适倒说中国旧来的书院全是道尔顿制的精神。前几年取締私塾好不起劲,到而今讲新教育的人,倒有主张毁校废官学的了。若是道尔頓制通行,只怕臭腐的私塾,要化为神奇了,落伍的私塾,要化为在时代的前面了。这样看来,看新书不还是看旧书吗?

固然,中西新旧,本有不同,不能尽说新的都是旧所有,西的都是中所有,但只怕有的多着呢。我且举两个例子,胡适是个纯粹实验主义者,周作人是个深于西洋文学的。实验主义、西洋文学,中国何曾有过。倘若也附会为己有,就皆遭丑骂,我却也不敢乱附会。但我仔细一看,胡适的实验哲学,周作人的文学,不但在时间上是中国旧东西的变相,而且在空间上还是中国土风的结晶体。我详细说来,胡适近来专做琐碎的考证工夫,他的清代考据学者的科学,谁不知道。他是安散徽州属绩溪县人,绩溪胡氏是徽州派考据世家。这派是江慎修,江氏的祖师是朱元晦。所以章实斋说徽州考据原于朱子。胡适说他很有眼光,他的清代考据学的方法内,也从朱子说起。徽州人怎样有此风气呢?这是由于那地方人民多经商,工于心计。实验主义本是功利派的下流,与墨子的精神相同,徽州的打算盘性格,恰好与墨子功利派的打算盘方法合式,所以产出胡适的实验主义了。胡适说章实斋不脱绍兴师爷习气,这话不错。章先生严整分类和类论掌故文的精神,确是绍兴风气。但我说胡适也恰是徽州朝奉的习气,拜胡的人听了不要生气罢。周作人的文学,专主自己表现,连社会判断也反对。他是浙江绍兴会稽属县人。清朝有个浙东学术,(此名见章实斋,是指宁绍兴台府乃浙江之东都也。唐时置浙江东道,宋曰浙江东路,为旧宁绍台金衢严温处等府地。)这派发源于黄梨洲,后来传到章实斋。梨洲的偶文案序上,明明白白说出以情为主的主张,章先生论文,也以情为主,这就是周作人纯自由的祖师了。周作人论文学,全弃了科学眼光,连神话也尊重,这就是章先生说诗教的传授。他虽不明说宗章先生,却实实是浙东人传奇性质。浙东人的传奇性质,证据甚多,周作人自己也有方主义一篇,露出一些。这样看来,有什么特别南味呢。

多少老先生说,邪说可忧,这个自然。但是而今最新人的脑筋,十有九还不是陷于无政府状态中,他们己都在波浪里打滚,怎能自命为船人呢?中国人的性格,本来不走极端,所以外国的极端学说,到了中国人脑里,就互相容受,挨挨挤挤的住下了。胡适趱了大劲,吵说易卜生主义。究竟易卜生不全宁无的主义,胡适曾否实验呢?顶可怜的,倒是那些盲从的应声虫。但是这种人都是有里有面,说的一样,做的一样,简直可以说是变态心理学家所谓一二人格。

变来变去,还不是些知识阶级劳力费脑,吹一股南风,又吹一股北风;起一朵红云,又起一朵白云。《放屁诗》说得好:“盔头鬼脸随时换,真是白衣苍狗。”我们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只要你不皮相,有什么看不出。倘若看了我这一篇说话,就说我提倡新文学,那么我就要奉劝尽可闭着眼睛,不要观世界,免生烦恼。

附:吴芳吉为画扇题诗:

海底鱼龙莫浪惊,

扶摇万里未为名。

蓬山上有真人在,

坐看天清地太平。

敬题鉴泉先生观潮图,半友生半私淑之弟吴芳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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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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