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的大剧院里排满了红色的座椅,一层比一层高,冷不丁一看,有峭壁陡立的感觉。坐在里边的人像坐在壁上的佛龛里,令人想起莫高窟。不能看久了,看久了会晕眩,感觉身体会栽下去。我们在三楼。底下,视线前方的中央,就是戏台,拉着帷幕。演员还在整装。左右两边的大屏幕上播放着不知名的戏曲片段。她说:“赶紧关了吧,我们来这里不要看电视。” 今天晚上的演出是《四郎探母》。买票的时候,我翻看曲目名称,看来看去,觉得这几天假期里没有什么特别中意的,因着四郎的娘跟我同姓,决定选这个戏去看一看。她表示同意。于是,在网上订了票,隔天,快递送票上门,十月二日夜里7点多,我们就坐在梅兰芳大剧院里,等待这出戏开演。 其实,也不是特别看好这个戏,一个投敌叛国的男人再见到精忠报国的老母亲,能有什么好戏呢?但是,女儿想看京剧。只为了满足她的愿望,熏陶她的艺术细胞,我才坐到这里。我对京戏,本来没有特别的爱好。 “你看那人的头发,怎么长成那样?”看戏的人,多白了头。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头顶居中那一溜,从前往后像一串白了的鸡冠花,四周却还都是黑色的。我很想给她讲讲头发白成那样的原理,忽然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或也会变成那样,便住了嘴,只说:“哦,老了嘛!有时候会长成那样的。”我不知自己老了之后的白发走向,很怕长成那个样子。但要是长成了那个样子,我是不是也不会去染,就任由那样了?老,会让人显得奇形怪状。其实人年轻时,何尝不是也长得奇形怪状,但是因为皮肤紧绷,身体富有弹性,再难看的人,都透出一股青春的美。不像人年纪大了之后,身体僵硬,面色暗黄,表情无着,怎么看都不那么美了。美仿佛是年轻人的专利。其实,自然才是每个生命的专利。 又想到9月29日新近去世的南怀瑾先生的容貌。觉得老了能长成那样,就很有活头。但是,不是每个人天生了端庄的样子。“所以,要修啊!三十六岁之前,容貌归爹娘管,三十六岁之后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了!”嗨,不管怎么修,变老这件事,是自然的。 这里,戏要开演了。“居然座无虚席呢!”身后有人走过,说。回头再看壁立的佛龛里,真的人满了,个个靠在座椅里,好像都不说什么话。可是为什么耳边还是有不绝的人声? 一阵锣鼓声传来,帘幕还闭着。锣鼓声更加密集了,帘幕徐徐拉开,人未到,声先来。接着,在鼓掌声中,一个古代的男人着红衣长袍、顶雉尾冠,出来了。那就是本场的主人公——杨四郎。 这出戏演的是杨四郎杨延辉被擒入番邦,改名木易。萧太后见他一表人才,就将铁镜公主许他为妻。十五年后,杨四郎得知母亲佘老太君押粮草到了前线,大营就扎在眼前。这使得他思母心切,连日来愁眉不展。铁镜公主看到夫君的情绪低落,多翻猜测,弄清了原委,就以小儿子要玩耍萧太后的金令箭为由,盗得令箭给四郎,帮助四郎了却了探母的心愿。杨四郎经过金兵与宋兵的两道关卡,终于见到了年迈的母亲。母子团圆。 这样一个故事,用普通话叙述起来,大概两分钟之内就讲完了,但是这出戏足足唱了两个半小时。戏里的故事,讲得其实也很快。比如说“盗令”这一段,就只那么几分钟的情节,就把令盗到手了。“过关”也是,三五句话,关就过了。“回令”,一回到金国,一下子就被抓了。我琢磨着她们到底在台上干了些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想了想总结了出来,原来最耗费时间的地方就是言情之处。 比如,铁镜公主试探杨四郎的心情为何不好那段,单一个“猜”字,就玩出了五六个花样,唱了十多分钟。“夫君,我猜:母后对你不如意?妻子对你不如意?因为不能去花间酒肆消遣?”都不是,最终才猜到是因为骨肉离分之情令他痛心。 “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只是要表明夫妻两个之间的两个字“恩爱”,表现铁镜公主的贤良。她对自己的夫君,真是琢磨透了。爱古玩的人,买个手把件,要整天带着,没事时就看看,摸摸。这是真的喜欢,自然而然的喜欢。一个人,愿意下功夫去琢磨另一个人,不是决心,也是真的喜欢,自然而然的喜欢。要是一个妻子把丈夫的心思都琢磨透了,你怎么能不称心如意呢?又如何不会去爱她。 一声叹息。 愿意像这样去琢磨一个人的时候,是在青春时期,但那时候更多的是瞎猜。因为瞎猜乱猜,两个人反而增多了矛盾和冲突。等到年纪变大,懂得如何去琢磨一个人的时候,却又离死期不远了。而现在的世界,人们的生活模式被打造得如此荒谬,为此,人们忙得团团转,少时间去琢磨别人了,或者说,也琢磨,但更多的是琢磨对方如何为我所用。因为这个人间已经变成商界,人也商品化了。更有甚者,有人认为自己就是应该把天下人当作器物去用。 曾经跟人讨论妓女是否可以合法化的问题。对方说:当然应该。我问:那么,如果让你的女儿去当妓女,你乐意吗?对方有些怒了。其实,我只不过侵犯了他的亲情。但是,别人家的女儿去当妓女供你玩乐,就是可以的吗?别人是可以当作商品去利用的,轮到你家里人就不可以了。你家里的人,就比别人家的金贵吗? 铁镜公主尽管是金国的公主,杨四郎尽管是宋朝的将门之子,不管两国有多少恩怨,他们之间最单纯的关系,就是夫妻。妻子爱丈夫,帮助丈夫了却心愿,是自然的人之常情。所以,尽管两国相争,她毫不犹豫地偷了令牌给丈夫。 杨四郎终于见到了母亲。面对这个背叛了祖国、隐名换姓苟且偷生了十五年的儿子,这位满门忠烈、觉悟如此之高的老妇人,会说些什么呢?她会不会谴责他叛国投敌、不忠不孝?我等待着。其实,这也就是我先入为主觉得这戏会没有意思的根本原因。但是,他们令我失望了。 她一句这样的话都没有提。佘老太君老泪纵横,只是自然而然地问四郎:“儿啊,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过得可好,你受的苦多不多?”知道杨四郎娶了敌国的公主为妻后,她关心的是“你的妻可贤德?”弟妹们也都没有责备这个哥背叛国家娶了别国的女人为妻。当杨四郎叩头感谢弟妹们照顾母亲的时候,弟弟杨六郎、八妹九妹都认为自己孝顺照顾母亲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是如此地通人性,讲情理。分别十五年啊,没有一个亲人怀疑他现在是奸细,没有一个亲人认为他不该回金国去,没有一个亲人把国家的意志强加到他的头上。她们之间,有一个“信”字。母亲,信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弟妹,信从这个家庭里走出去的哥哥。他们之间,有一个浓浓的“情”字。 这戏,是这样演的啊!我得了个欣喜,觉得这趟没白来。 说实话,我有点惊奇这个戏会处理得这样自然,充满了人情味,一丝一毫不沾染做作的革命气息。我都有点不信这是在我们的意识形态下编出来的戏了。这太不革命了。记起了《红灯照》里的老奶奶怒目圆睁的革命的仇恨的眼睛,还有很多书里描述的文革期间父子因意识形态不同而断交的事情。按照我们这些从小就接受爱国主义革命教育思想长大的人的想法,这个叛国贼怎么还会有脸回宋营去见母亲和弟妹们。他就该一头碰死或抹脖子,而不该苟且偷生。他既然回来了,作为烈士家属的佘老太君就应该把这个儿子绑起来交给政府处理,至于杨四郎的老婆儿子是否会被萧太后就此处死,那跟她毫无关系。 这样的处理方式,是政治需要。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友情、爱情、亲情。《四郎探母》还原了人间关系的本来面貌,给我们展示了夫妻、母子之间自然而然的纯美感情。就像人会变老是自然的,这些都是自然的感情。这些自然的情感,也是不会随着人的老去而消失的,它甚至会随着人的变老而愈加强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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