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傳

董仲舒，廣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漢書·百官公卿表》：“博士， 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十人。武帝建元五年初置五經博士，宣帝黃龍元年稍增員十二人。”下帷講誦，弟子傳zhuǎn以久次相授業，楊樹達曰：“傳讀爲轉，謂轉相授業。久次爲漢人恆語，謂年時久暫之次序。”或莫見其面。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

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後百數shǔ，參見“文學”。百數，以百爲單位數之。周壽昌曰：“夫曰'前後’，曰'百數’，其非一時一事可知，是所云'即位’者，舉即位後數年言之也。”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武帝十七歲即位，此時二十餘歲，董仲舒年蓋四十以上矣。對策似非一時之事，蓋班固合輯刪述成篇。

制曰：皇帝的批示叫“制”。《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初并天下。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爲'泰皇’，命爲'制’，令爲'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漢書·郊祀志》：“高祖十年春，有司請令縣常以春二月及臘祠稷以羊彘，民里社各自裁以祠。制曰：'可。’”《漢書·龔勝傳》龔勝與夏侯常爭言，“事下御史中丞，召詰問，劾奏'勝吏二千石，常位大夫，皆幸得給[jǐ]事中，與[yù]論議，不崇禮義[yí]，而居公門下相非恨[hěn]，疾言辯訟，媠[duò]謾亡[wú]狀，皆不敬。’制曰：'貶秩各一等。’”《董仲舒傳》武帝“制曰”，蓋批復之語，武帝親筆也。

朕獲承至尊休德，顏師古曰：“休，美也。言承先帝極尊之位、至美之德也。”傳之亡wú窮而施yì之罔極，亡，無。罔，無。施，延。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顏師古曰：“皇，暇也。康，樂也。”永惟萬事之統，顏師古曰：“永，深也。惟，思也。”參見“思維”。統猶抓手、綱要。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儁jùn，儁同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絜jié博習之士，絜，潔的古字。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房屋脊檁叫極。引申之，極有頂點、終極、中、正、架構合理、體系完備等義。參見“皇建有極”。今子大夫褎yòu然爲舉首，王念孫曰：“褎然者，出衆之貌。”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洽，融。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於《韶》，當，猶“當今”之當，相當於“在”。虞氏，舜也。於周莫盛於《勺zhuó》。聖王已没，鐘鼓筦guǎn絃xián之聲未衰，筦同管。絃同弦。而大道微缺，陵夷至虖hū桀紂之行，陵夷，衰頽。虖同乎。宋祁曰：“'行’字古本作'作’字，今浙本亦有'作’字。”王念孫曰：“浙本是也。此言桀紂之行作而王道大壞，脫去'作’字，則語意不完。《羣書治要》及《文選·移讓太常博士書》注引此皆有'作’字。”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指戰國與秦。守文之君，文，宗教、政治、禮儀之式樣。當塗之士，當塗，指在位執政。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衆，則，效法。戴翼，支拄扶持。參見“戴翼”。然猶不能反，日以仆pū滅，至後王而後止，王先謙曰：“言亂極於秦而後息。”豈其所持操或誖繆而失其統與yú？與同歟。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於大衰而後息與？烏虖！凡所爲屑屑xièxiè，屑屑，煩碎勤勞。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符，憑證、徵兆。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情，道理。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燭，明。厥，其。伊欲風流而令行，伊，發語詞。風流，自上化下，好風尚、好習俗流行。刑輕而姦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脩何飭而膏露降，飭，整治。百穀登，登，成熟。惪dé潤四海，惪同德。澤臻屮cǎo木，臻，及。屮，古草字。三光全，三光，日月星。王先謙曰：“無虧蝕流霣[yǔn]之變。”寒暑平，平，正常。受天之祜hù，祜，福。享鬼神之靈，靈，福。惪澤洋溢，施yì虖方外，施，延及。方外，域外邊遠地區。延及羣生？

子大夫明先聖之業，子，尊美之稱。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講，研究。誼同義。其明以諭朕。顏師古曰：“諭猶曉告也。”科別其條，堆積之米，一斗一斗量之，曰科。引申之，科有分析、分類、羅列之意。勿猥勿并，猥，雜積。并，籠統。取之於術，《說文》：“術，邑中道也。”引申之，凡行之能通者亦謂術。參見“不學無術”。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乃，又、以及。不忠不極，極，盡也，此指盡心盡力。枉于執事，枉，橈敗、過失、邪曲。執事，差事、工作。書之不泄，興於朕躬，興，發、打開。毋悼後害。悼，懼。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

仲舒對曰：

陛下發德音，德音，善言。參見“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與，交接。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譴，責。不知自省xǐng，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wú道之世者，自非，倘若不是。亡，無。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彊qiǎng勉而已矣。彊，勉力。彊勉學問，則聞見博而知zhì益明，知，智的古字。彊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xuán至而有效者也。顏師古曰：“還讀曰旋。旋，速也。”《詩》曰“夙夜匪解xiè”，顏師古曰：“《大雅·烝人》之詩也。夙，早也。解讀曰懈。懈，怠也。”匪，非。《書》云“茂哉茂哉”，見《尚書·咎繇[gāoyáo]謨[mó]》。茂，勉。皆彊勉之謂也。

道者，所繇yóu適於治之路也，顏師古曰：“繇讀與由同。由，從也。適，往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具，用具。故聖王已没，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於世者，而以深入教化於民。教化之情不得，情，實。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於和而本於情，接於肌膚，臧cáng於骨髓。臧，古藏字。故王道雖微缺，而筦絃xián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爲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亝qí而聞《韶》也。亝，古齊字。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wù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爲wèi生賢佐，後世稱誦，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xiè，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王先謙曰：“言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引孔子之言，以明繇道在人，圖治自己也。”故治亂廢興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誖謬失其統也。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wàng者，王先謙曰：“言奉以天下而使之王也。”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書》曰“白魚入于王舟，有火復于王屋，流爲烏”，復通覆。顏師古曰：“今文《尚書·泰誓》之辭也。謂武王伐紂時有此瑞也。”齊召南曰：“按伏生今文無《泰誓篇》，此僞《泰誓》文也。西京諸儒並信以爲真，故白魚赤烏之說司馬遷亦據以入《周本紀》。”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復哉復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見《論語·里仁》。皆積善絫lěi德之效也。絫，累的古字。及至後世，淫佚衰微，佚通逸。不能統理羣生，諸侯背畔，畔通叛。殘賤良民以爭壤土，殘、賊皆傷害。廢德教而任刑罰。任，用。刑罰不中zhòng，則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盭lì而妖孼niè生矣。盭，古戾字。繆戾，錯亂。妖，反常怪異之事。孼，災禍。此災異所緣而起也。緣，因。

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令，命的古字。生，性的古字。質，“木質堅硬”之“質”，“本質”之“質”。生之質，與生俱來之質。參見“性命”。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顏師古曰：“陶以喻造瓦，冶以喻鑄金也。言天之生人有似於此也。”不能粹美，粹，本義是純凈無雜質的精米，引申指無雜質。有yòu治亂之所生，有通又。又，加之。楊樹達曰：“有讀爲又。”故不亝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屮也，屮上之風必偃yǎn。”見《論語·顏淵》。顏師古曰：“言人之從化，若屮遇風則偃仆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鈞，制陶器時用的轉輪。唯甄zhēn者之所爲，陶人作瓦器曰甄。甄者，陶工。猶金之在鎔，鎔，鑄器所用模和範。唯冶者之所鑄。“綏之斯倈lái，動之斯和”，見《論語·子張》。綏，安。斯，則。倈，歸附。和，諧。參見“和”“和爲貴”。此之謂也。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zhēng。正，正月。顏師古曰：“謂正月也，音之成反。”正[zhēng]者，正[zhèng]也。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爲也。正者，王之所爲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爲，而下以正其所爲，正王道之端云爾。《春秋經》起首曰：“元年春王正月。”《春秋繁露》曰：“《春秋》何貴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xiàn]，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然則王者欲有所爲，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爲德，陰爲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王先謙曰：“大，盛也。”而以生育養長爲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任，用。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歲功，一歲之所成，例如農事之收穫。使陰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歲指一年長養之結果。終陽以成歲爲名，王先謙曰：“終，究竟。名，稱也。”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爲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爲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見《論語·堯曰》。虐政用於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顏師古曰：“釋公始即位，何不稱一年，而稱元年也。”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王念孫曰：“'大’當爲'本’。”謂一爲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視通示。大猶重視。大始，重視開始。《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gān其間者。奸，擾亂。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羣生和而萬民殖，五穀孰而屮木茂，孰，古熟字。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lái臣，徠，來。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見《論語·子罕》。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顏師古曰：“鳳鳥河圖，皆王者之瑞。仲尼自歎有德無位，故不至也。”今陛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顏師古曰：“資，材質也。”行高而恩厚，知zhì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誼同義。義，宜、合適。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凡，大概。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dī防之，隄同堤。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姦邪皆止者，其隄防完也，教化廢而姦邪並出，刑罰不能勝者，其隄防壞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爲大務。立大tài學以教於國，設庠xiáng序以化於邑，顏師古曰：“庠序，教學之處也，所以養老而行禮焉。《禮·學記》曰'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也。”漸民以仁，摩民以誼，顏師古曰：“漸謂浸潤之，摩謂砥礪之也。”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聖王之繼亂世也，埽sǎo除其跡而悉去之，埽同掃。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爲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參見“文學”。不得挾xié書，挾，攜帶。棄捐禮誼而惡聞之，捐，捨棄。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zhuān爲自恣苟簡之治，顓通專。王先謙曰：“苟簡，謂苟且簡略也。”故立爲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徠，未嘗有以亂濟亂，顏師古曰：“濟，益也。”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餘烈，烈，禍患。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yín頑，嚚，姦詐、愚頑。抵冒殊扞，顏師古曰：“抵，觸也。冒，犯也。殊，絕也。扞，距也。”距通拒。拒，抵抗。孰爛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彫也，糞土之牆不可圬wū也。”見《論語·公冶長》。糞，鬆散粉化。彫，雕刻。圬，塗抹粉刷。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柰何。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pāo薪救火，楊樹達曰：“抱字古有拋音。”孫詒讓《札迻·尉繚子》：“抱即今'拋’字。《玉篇·手部》始有'拋’字，云：'擲也。’古止作'抱’字。”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gēng張之，張，綳弦。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化，變。乃可理也。理，治。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羡魚，不如蛛而結網。”王先謙曰：“蛛，官本作'退’。”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禄日來。《詩》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見《詩經·大雅·假樂[xiàlè]》。爲政而宜於民者，固當受禄於天。夫仁誼禮知zhì信，五常之道，誼同義。王者所當脩飭也。五者脩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羣生也。

天子覽其對而異焉，乃復册之曰：書面提問曰册。字亦作“策”。

制曰：

蓋聞虞舜之時，游於巖郎之上。王先謙曰：“《說文》無廊字，借郎爲之。巖郎，猶《相如傳》所稱高廊矣。”垂拱無爲，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於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條，本義是樹的枝條。貫，穿錢之繩。“同條共貫”即一脈相承。何逸勞之殊也？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guàn，觀，宮門外高臺建築。乘大路，大路，即大輅，天子所乘的一種車。朱干gān玉戚，干，盾。戚，斧。朱干玉戚，儀仗也。八佾yì陳於庭，佾，樂舞的行列。一行八人叫一佾。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指，宗旨。或曰，良玉不瑑zhuàn，玉器所雕凸紋曰瑑。引申之瑑指治玉。又曰，非文亡以輔德，二端異焉。殷人執五刑以督姦，傷肌膚以懲惡。刑，肉刑。顏師古曰：“督，視責也。懲，止也。”成康不式，顏師古曰：“式，用也。成康之時，刑措不用。”四十餘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衆，刑者相望，秏mào矣哀哉！秏通眊。眊，亂。

烏虖！朕夙寤晨興，夙，早。興，起。惟前帝王之憲，惟，思。憲，方式、方法、式樣。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顏師古曰：“永，深也。章，明也。洪，大也。”皆在力本任賢。顏師古曰：“力本，謂勤力行於本業也。本，謂農也。”今朕親耕藉jí田，藉田，天子、諸侯徵用民力耕作的田。以爲農先，勸孝弟tì，弟同悌。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極，窮盡。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王引之曰：“家大人曰：云猶有也。”今陰陽錯繆，氛氣充塞，顏師古曰：“氛，惡氣也。充，滿也。”羣生寡遂，顏師古曰：“遂，成也。”黎民未㴉jì，㴉，濟的古字。濟，得補益。廉恥貿亂，貿，雜亂。賢不肖渾hùn淆，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顏師古曰：“詳，盡也。一曰，審也。”意庶幾jī乎！庶幾乎，大概可以吧。今子大夫待詔百有yòu餘人，或道世務而未濟，稽諸上古之不同，稽，考。之，而。考之于今而難行，毋乃牽於文繫而不得騁與？繫，拴縛。顏師古注：“牽於文繫，謂懼於文吏之法。”將所繇異術，將，抑或。所聞殊方與？顏師古曰：“方謂道也。”各悉對，顏師古曰：“悉謂盡意而對也。”著于篇，毋諱有司。有司，相關之在位人員。顏師古曰：“言不當忌畏有司而不極言。”明其指略，指略，要旨。切磋究之，顏師古曰：“究，極也。”以稱chèng朕意。稱，當、符，猶今曰“對得起”。

仲舒對曰：

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爲憂，而未以位爲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聖，是以得舜、禹、稷、卨xiè、咎繇，衆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zhòng道。楊樹達曰：“《廣雅·釋訓》云：從容，舉動也。”中道，合於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見《論語·子路》。三十年一世。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bì，辟，避。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爲相，因堯之輔佐，因，藉用。繼其統業，既繼其統矣，又繼其業。是以垂拱無爲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見《論語·八佾》。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zhì，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chǔ而不爲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秏亂，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師用賢聖，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於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顏師古曰：“即，就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悼，傷。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繫萬事，見xiàn素王之文焉。見，現的古字。顏師古曰：“見，顯示也。”素王，不在王位而立王法者。文，指典章制度及方式、方法、式樣等。繇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孔子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見《論語·八佾》。顏師古曰：“《武》，周武王樂也。以其用兵伐紂，故有慙德，未盡善也。”此之謂也。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勸，勉勵。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gēng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法，規制。參見“冠法”。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見《論語·述而》。儉非聖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瑑，資質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於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學，不成其德。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之，諸。學，指庠序等教學場所。長則材諸位，爵禄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文之，立架構、布秩序。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申，申不害。商，商鞅。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爲俗，貪狼，貪狠。非有文德以教訓於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誅，責求。名，名義、表象。爲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空言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僞飾詐，趣qū利無恥。趣，趨向。又好用憯cǎn酷之吏，憯，殘酷。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羣盜竝bìng起，竝，並的古字。是以刑者甚衆，死者相望，而姦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之以政，亝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見《論語·爲政》。齊，整齊之。此之謂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羣下之知zhì，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yì於方外。夜郎、康居，顏師古曰：“夜郎，西南夷也。康居，西域國也。”殊方萬里，說yuè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王心，王者心意。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guǎng大矣。楊樹達曰：“光與廣古音同，光當讀爲廣，光大即廣大也。”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因，藉。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陛下親耕籍田以爲農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惟往古，惟，思。參見“思維”。而務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云，有。士素不厲也。厲，勉勵、培訓、打磨。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瑑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顏師古曰：“關，由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衆，對亡應書者，皇帝下詔命令舉賢，郡國回應說沒有合乎標準的人選。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shuò考問以盡其材，數，頻。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宣，散布。恩澤不流。今吏既亡wú教訓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姦爲市，顏師古注曰：“言小吏有爲姦欺者，守令不舉，乃反與之交易求利也。”貧窮孤弱冤苦失職，失職，失去常業。甚不稱chèn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羣生寡遂，黎民未㴉，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

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王先謙曰：“《百官志》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皆無員，多至千人。議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秩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中郎有五官、左、右三將，秩皆比二千石。郎中有車、戶、騎三將，秩皆比千石。”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zī，又，或者。訾通貲。貲，資產。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爲差cī，差，等級次序。非所謂積日絫久也。王念孫曰：“下'所’字涉上'所’字而衍。景祐本作'非謂積日絫久也’，《漢紀》作'不謂積日累久也’，皆無'所’字。”故小材雖絫日，不離於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爲輔佐。顏師古曰：“害猶妨也。”是以有司竭力盡知zhì，務治其業而以赴功。赴功，建立功業。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臣愚以爲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jǐ宿衞，宿衞，在皇帝身邊服務。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顏師古曰：“授之以官，以使其材也。”徧biàn得天下之賢人，徧同遍。則三王之盛易爲，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爲功，實試賢能爲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顏師古曰：“錄謂存視也。”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陛下加惠，寬臣之罪，令勿牽制於文，文，律條。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盡愚。

於是天子復册之。

制曰：

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沈欽韓曰：“語本《荀子·性惡篇》。”顏師古曰：“徵，證也。”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悼，傷痛而懼之。寖jìn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顏師古曰：“寖，古浸字。浸，漸也。”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於陰陽所以造化，習於先聖之道業，然而文采未極，豈惑虖當世之務哉？條貫靡mǐ竟，靡，不。統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祖，得其傳而宗之也。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參見“皇建有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之。顏師古曰：“悉，盡也。究，竟也。復，反復重言之也。”《詩》不云虖：“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聽之，介爾景福。”見《詩經·小雅·小明》。安息，安處也。介，匄也，祈也。朕將親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顏師古曰：“茂，勉也。”

仲舒復對曰：

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聖人虖！”見《論語·子張》。顏師古曰：“卒，終也。言終始如一者，唯聖人能之。”今陛下幸加惠，留聽於承學之臣，顏師古曰：“言轉承師說而學之，蓋謙辭也。”復下明册，以切其意，切，確切。而究盡聖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臣聞天者羣物之祖也，故徧覆包函而無所殊，顏師古曰：“函與含同。”殊，特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建，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經，猶“經之緯之”。參見“何謂經”。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顏師古曰：“溥，徧也。”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古今之道即天人關係之徵驗。孔子作《春秋》，上揆kuí之天道，揆，揣度。下質諸人情，質，對質、驗證。參之於古，考之於今。參，比勘。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wù，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爲，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惪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脩，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shǔ。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顏師古曰：“古謂古法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是故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脩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羣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qí老長幼之施，壽考曰耆。顏師古曰：“施，設也。陳設其序。”粲然有文以相接，顏師古曰：“粲然，明貌。”文，禮儀。驩huān然有恩以相愛，驩通歡。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穀以食sì之，桑麻以衣yì之，六畜以養之，服牛乘馬，圈豹檻jiàn虎，是其得天之靈，貴於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爲貴。”顏師古曰：“《孝經》載孔子之言也。性，生也。”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誼。知仁誼，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爲君子”，見《論語·堯曰》。此之謂也。

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衆少成多，積小致鉅，顏師古曰：“鉅，大也。”故聖人莫不以晻àn致明，顏師古曰：“晻與暗同。”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已，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顏師古曰：“能盡衆小，則致高大。能慎至微，則著明也。”《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見《詩經·大雅·大明》。顏師古曰：“翼翼，恭肅貌。”故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業日致其孝，顏師古曰：“兢兢，戒慎也。業業，危懼也。”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此其寖明寖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由冬至到夏至，白晝漸漸而長。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膏，燈油。非明虖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令，美。而桀紂之可爲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yǐng鄉xiǎng之應形聲也。景，影的本字。鄉通響。故桀紂暴謾，謾通慢。慢，傲怠。讒賊並進，賢知隱伏，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餘年，此其寖微寖滅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復，甲骨文作穴居之通道或城門之形。引申之，來回行走曰復。顏師古曰：“復謂反復行之也。”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mào而不行，顏師古曰：“眊，不明也。”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捄jiù溢扶衰，顏師古曰：“捄，古救字。”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爲而治者，其舜虖！”見《論語·衞靈公》。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餘盡循堯道，何更gēng爲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捄，當用此也。顏師古曰：“繼謂所受先代之次也。救謂救其弊也。”楊樹達曰：“《鹽鐵論》亦云：'夏忠，殷敬，周文。’與他書言殷質不同，蓋《公羊家》說如此。”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見《論語·爲政》。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上，崇尚。道之大原出於天，原，本原、源頭。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顏師古曰：“言政和平，不須救弊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若，似乎。顏師古曰：“致，至極也。”用夏之忠者。王先謙曰：“繆全孫曰：'用夏之忠，此公羊家說《春秋》所祖述。仲舒正公羊家也。’”

陛下有明惪嘉道，愍mǐn世欲之靡mí薄，愍，憂。靡，壞。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誼考問，王先謙曰：“此誼字不可通，蓋涉下誼字而誤也。《治要》引作'論議考問’，當從之。”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法制，方法與制度。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廑jǐn能勿失耳。廑通僅。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秏hào，秏通耗。顏師古曰：“息，生也。秏，虛也。”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王先謙曰：“錢大昭曰：亦，閩本作'以’。先謙曰：閩本是也。”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姦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游。以古準今，準，衡量。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壹何，何其。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顏師古注：“安，焉也。”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顏師古曰：“詭，違也。”試迹之古，返之於天，黨tǎng可得見乎。錢大昭曰：“黨，古儻字。”儻，也許。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顏師古曰：“謂牛無上齒則有角。”宋祁曰：“'齒’字上古本、浙本同有'上’字，據注亦當有。”王念孫曰：“《羣書治要》引作'予上齒者去其角’，無'之’字，與下句相對，句法較爲整齊。”傅其翼者兩其足，傅，附。顏師古曰：“言鳥不四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顏師古曰：“末謂工商之業也。”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áoáo苦不足也。囂囂，怨愁貌。身寵而載高位，顏師古曰：“載亦乘也。”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貴之資力，因，藉。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王念孫曰：“如猶當也。”是故衆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xù其積委，畜，蓄的本字。務此而亡已，王先謙曰：“已，止也。”以迫蹵cù民，蹵，踩踏。民日削月朘juān，朘，縮減。寖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顏師古曰：“羨，饒也。”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fán，顏師古曰：“蕃，多也。”而姦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爲制，法，效法。大夫之所當循以爲行也。故公儀子相魯，顏師古曰：“公儀休。”之其家見織帛，之，往。怒而出其妻，食於舍shè而茹葵，顏師古曰：“食菜曰茹。”葵，錦葵科蔬菜。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奪園夫紅gōng女利虖！”紅通工。工女，織女。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於誼而急於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顏師古曰：“《小雅·節南山》之詩也。節，高峻貌。巖巖，積石貌。赫赫，顯盛也。師尹，周太師尹氏也。言三公之位，人所瞻仰，若山之高也。”爾好誼，則民鄉xiàng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王先謙曰：“面，嚮也。”近者視而放fǎng之，放，效。顏師古曰：“放，依也。”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爲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見《周易·解卦》。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爲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shě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爲者矣。

《春秋》大一統者，顏師古曰：“一統者，萬物之統皆歸於一也。《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言諸侯皆繫統天子，不得自專也。”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蓺yì之科、孔子之術者，蓺，古蓺字。術猶道也。參見“不學無術”。皆絕其道，勿使竝進。邪辟pì之說滅息，辟，偏。顏師古曰：“辟讀曰僻。”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對既畢，天子以仲舒爲江都相，事易王。王先謙曰：“名非。”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義匡正，王敬重焉。久之，王問仲舒曰：“粵王勾踐與大夫泄庸、種zhǒng、蠡謀伐吴，顏師古曰：“種，大夫種也。蠡，范蠡也。”錢大昭曰：“泄庸，《漢紀》及《人表》竝作后庸。”遂滅之。孔子稱殷有三仁，寡人亦以爲粵有三仁。桓公決疑於管仲，寡人決疑於君。”仲舒對曰：“臣愚不足以奉大對。顏師古曰：“大對，謂對大問也。”聞昔者魯君問柳下惠：'吾欲伐亝，何如？’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爲wèi至於我哉！’何爲，爲何。徒見問耳，徒，僅。且猶羞之，況設詐以伐吴虖？繇此言之，粵本無一仁。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bà，伯通霸。爲其先詐力而後仁誼也。苟爲詐而已，故不足稱於大君子之門也。五伯比於他諸侯爲賢，其比三王，猶武夫之與美玉也。”王曰：“善。”武夫，即碔砆[wǔfū]，似玉之石。

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顏師古曰：“謂若閉南門，禁舉火，及開北門，水灑人之類是也。”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爲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屮稾gǎo未上，稾同稿。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視通示。王先謙曰：“《史記》作'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爲大愚。王先謙曰：“《史記》作'下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仲舒爲人廉直。廉，方正。參見“廉”“說廉”。是時方外攘四夷，顏師古曰：“攘，卻也。”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顏師古曰：“希，觀相也。”楊樹達曰：“按希字無觀相之義，蓋假爲睎[xī]。《說文·四篇上·目部》云：'睎，望也。’”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爲從諛，弘嫉之。膠西王亦上兄也，尤縱恣，數shuò害吏二千石。數，屢。弘乃言於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膠西王聞仲舒大儒，善待之。仲舒恐久獲辠zuì，辠同罪。病免。託病辭職。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及去位歸居，終不問家產業，以修學著書爲事。

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其對皆有明法。齊召南曰：“《藝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王充曰'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于律，無乖異者’，應劭曰'朝廷遣廷尉湯問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即其事也。隋、唐《志》尚有十卷。”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爲相而隆儒矣。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蚡[fén]。及仲舒對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年老，以壽終於家。家徙茂陵，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

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上疏，奏疏。條教，爲諸侯相時所下教令。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fán露》《清明》《竹林》之屬，顏師古曰：“皆其所著書名也。”齊召南曰：“《玉杯》以下並是書名，而今所傳十七卷，《玉杯》第二，《竹林》第三，凡八十二篇，總名《蕃露》。此先儒所以疑其書或後人採綴以成也。”王先謙曰：“《聞舉》亦書名也。”復數十篇，十余萬言，皆傳於後世。掇duō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于篇。顏師古曰：“掇，采拾也。”

贊曰：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顏師古曰：“伊，伊尹。呂，呂望也。”筦晏之屬，顏師古曰：“筦，筦仲也。晏，晏嬰也。”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爲“伊呂迺nǎi聖人之耦，迺通乃。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噫，天喪余’！見《論語·先進》。唯此一人爲能當之，自宰我、子贛gòng、子游、子夏不與yù焉。與，在其中。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爲羣儒首，然考其師友淵原所漸，猶未及乎游夏，顏師古曰：“漸，浸潤也。游，子游。夏，子夏。”而曰筦晏弗及，伊呂不加，過矣”。至向曾孫龔，篤論君子也，以歆之言爲然。

（據王先謙《漢書補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