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技校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工厂。我们厂是棉籽油加工厂,有三个车间:预榨车间、浸出车间和精炼车间。 预榨车间是物理制油车间,通过压榨的方式把棉籽里的油挤出来。浸出车间是化学制油车间。预榨后的棉籽叫棉粕,里面还含有百分之十以下的油。在浸出车间,棉粕会被溶剂油反复冲刷,让棉油溶解在溶剂油中,然后再用加热的方法把两种油分离开来。精炼车间是去除油中杂质,提高棉油纯度的车间。 三个车间的工人干的活不一样,但每年冬季开工之前,都得干同一种活——到棉花加工厂拉棉籽。棉籽油加工厂是棉麻公司的下属企业,棉花加工厂也是,油厂只有一个,棉花加工厂却有七个,分布在全县不同的乡镇,我们需要到各个厂里去把棉籽拉回来。 厂里已经在黑板上分好了班,几辆大卡车一大早就在厂区里等着我们。我刚进厂就赶上了拉棉籽,在黑板上找到我的名字,发现我们这个班的班长叫马老刀。我不认识他,到集合的地方打听:谁是马老刀?谁是马老刀?一群人一脸困惑,一个人涨红了脸,接着大家哄堂大笑。原来我的班长不叫马老刀,叫马志力,黑板上的字写得连笔,我看叉劈了。但从那儿之后,就没人喊他马志力了,都叫他马老刀。这个主儿脾气急,说话直,被他说的人常常会说:老刀,你咋又砍我了呀!我的职场生涯刚一起步就充满坎坷,上班没两天,先给主管领导起了个全厂闻名的外号。 卡车驾驶楼是VIP座位,司机和会计坐在那里,我们这些工人坐在车箱里。车箱里有很多装棉籽的麻袋,每个人上车后都会先用麻袋给自己叠个舒服的坐垫和靠背。工人男女都有,前边舒服的地方紧着女工坐,男工坐在颠簸的车箱后部。当然也有男工木糊着脸愣往女工堆里挤,有故事的能坐在那里,强行给自己加戏的会被女工们踹出来。 几辆大卡车分头出发,我们都穿着蓝色的帆布工作服,棉籽粉尘很大,所以我们还戴着白色的口罩,女工们还会戴一顶白帽子。路上的行人只能看到我们的脑袋,乍一看仿佛是拉了一车医生护士。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村庄,路边一个人突然喊了一句:计划生育小分队来了!路边原本站着的一群人一哄而散,车上一个因为超生挨过一刀的大哥说:肯定是回家紧急转移大肚子媳妇去了。 阳光灿烂,遥远的村庄里农民进入了一年中难得的冬闲,麦苗刚长出来两个叶,原野寂静得仿佛鸿蒙初开。因为防火需要,棉花加工厂都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野地里,它们就干两件事,一是收棉花,二是把棉花里面的棉籽剥出来。剥出来的棉籽通过长长的绞龙直接送到高大宽敞的仓库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卡车直接开到了仓库门口,我们跳下车,把麻袋送进仓库,司机和会计被请到厂部喝茶,女工们开始往麻袋里装棉籽。是的,装棉籽是她们的活,男工负责过磅和装车。中国妇女勤劳勇敢绝非虚言,六个女工两人一组,一人撑麻袋口,一人拿着蒲扇那么大的平头铁锨往里面装。两个人隔一段会换换班,但绝不会停,最多的时候,六个人一天装过一百吨。 女工装出一片麻袋,会计从厂部请了出来,男工开始过磅装车。棉花厂也派来了一个会计,俩人一起看磅记账。我们把麻袋依次拎到磅上,过磅员报数,俩会计一起记账。过完磅的麻袋拉到卡车尾部,那有两个人负责把麻袋扔上车箱。一麻袋棉籽一百斤左右,扔上卡车需要猛劲,也需要巧劲,但无论如何得有一把子力气。两个人要配合好,像双人跳水一样节奏同步,用的劲大小也得一样,一二三,麻袋嗖嗖地往车箱里飞。在工厂里搭班干活必须得卖力气,一个人不下力,这活就干不成,更重要的是今天不下力,明天就没人要你了。一个人从班组里被踢了出去,是非常丢人的事。也就是在那几年,我在劳动中练出了八块腹肌,身形健美,身轻如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现在只剩一块了,圆滚滚地贴在我的肚子上。 车箱里也有两个人,他们负责垛麻袋。这是个技术活,装满棉籽的麻袋不系口,他们需要把麻袋口朝内像垒墙一样一层层交叉压着垛起来,最后麻袋垛得高出车箱几层,相互压得结实致密,棉籽一粒不洒,麻袋一个不掉。垛麻袋更需要两个人默契,一袋棉籽往哪儿垛,两个人心里想的得一样,要不然就成拔河了。 棉籽一车车拉走,棉籽山越来越小,我们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也累了。中午我们在棉花厂的食堂吃了饭,我吃了一碗面条、四个馒头。男工基本都是这个饭量,女工也至少吃两个,虽然馒头比现在超市卖的馒头大一倍而且瓷实,但我们还是饿了。人一饿注意力就有些涣散,女工们棉籽装得慢了,男工们往车上扔的麻袋飞得也近了。 一个胖得像韩红一样的大姐名字叫老美,她其实叫晓美,因为年龄渐长加上身材壮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把她叫成了老美。老美不穿工装时喜欢穿脚蹬裤,两条浑圆粗壮的大腿令全厂触目惊心。厂里后来流传的一个谚语集合了全厂知名人物:美不美,老美的腿;美不美,老刀的嘴……老美喜欢说话,这会儿累得嘴都瓢了也没闲着,她撑着麻袋对装棉籽的女工说:爱琴哪爱琴,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你了,恁老公骑着你带着摩托……爱琴停了下来,觉得这话也对也不对,她前两天的确与老公一起上街了,但出行方式似乎有问题。我们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所有人像电脑上播放的影视卡住了一样,定格进入了缓冲,然后一起坐在洒满了棉籽的地上大笑起来。 天黑了,棉籽也终于装完了。女工们已经在倒数第二辆车上回了家,男工押着最后一辆车回家。我们还是坐在车箱里,坐在高高的棉籽垛上。车箱里的麻袋摆出了一个阶梯沙发,四周高中间低,我们分两排坐在上面。每个人早上来时都带了一件军大衣,晚上冷。我们把军大衣盖在身上,车在路上一摇晃,大家很快睡着了,车箱里酣声如雷。 我睡不着,我喜欢看在车箱上空划过的树枝。树叶已经落完了,树枝无言伸向天空,从粗到细,每一枝都长得恰到好处,仿佛是映在天幕上的一幅版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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