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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云乡 ‖ 学人长寿——俞平伯先生琐忆

 倚月临风 2021-12-24

平伯夫子今年九十一岁了。前几年北京召开了“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年纪念会”,我深为夫子喜,为夫子贺。因为这对这位按阴历算,八秩晋八;按阳历算,八十六岁的老夫子说来,的确是一件喜庆的大事;即对中国学术界说,也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吧。纪念会的内容,报纸上都登了,我这里无须再多说。我只想说一点我对夫子的敬意、情谊,作为遥远的祝贺!

文化古城时期,先生先在北大、平大教书,后到清华任讲师,住在清华园南院,城中老君堂有“古槐书屋”,清华园又有秋荔亭,“秋荔亭拍曲”,正此时焉。其时先生内弟、著名数学家许宝騄(闲若)先生正在清华教书,先生与许宝驯夫人又笃于伉俪之情,郎舅姊弟之间,其乐融融,夫人跋《古槐书屋词》云:

“闲若七弟,早岁临池,于十三行,颇有得,曾为平伯写此词,刊本流传甚稀……忆昔居清华园南院时,弟方英年,我犹中岁,弟专攻数学,课余喜作图案画……当年朝夕相聚,思之怅然欲涕……”

其跋不胜今昔之感也。

沦陷时期,平伯先生仍在北京,虽与知堂老人私谊极厚,但未到伪北大教书,知堂老人亦未相邀,盖相知甚深,心照不宣也。抗战胜利,北大复员之初,傅斯年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

“孙子书、孙蜀丞、俞平伯在北平苦苦守节(三人似可择聘)……但主任无人。”

后来孙楷第先生、平伯先生都受聘为复员后北大国文系的教授。不过这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就是一九四六年,地点:北京沙滩松公府夹道北京大学文学院图书馆后面的新教室楼,在这里我听了夫子八个学分的课(每周一课时,一学期为一学分),即杜诗、清真词二门。当时各人选各人的课,人数人员都不固定,教室也不固定。夫子是选课,在一个三四十个座位的教室上课。当时我自童年读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当教材之后,对于先生的著作,什么《燕知草》《杂拌儿》《燕郊集》等等早已看了不知多少遍,烂熟于胸中了。但对先生本人,那还较为陌生,先生在上面讲,我们在下面听,虽说是的的确确的师生,但感情上还远远没有水乳交融呢。当时先生上课来,下课去,家住南小街老君堂,虽不过远,离沙滩也有一截子路,北大学生纵使白天不听课,但却晚间欢喜跑教授家串门儿的。当时我常去的是沈从文先生家,他住西老胡同,出西斋宿舍门,转弯就是。对于俞先生老君堂的古槐书屋,则始终没有去过,迄今引以为憾!

我做学生时,是很不用功的学生,上课时常常不好好听课,而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想人非非起来。有一次先生讲杜甫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两句,举了很多例子,讲的十分有劲。时正冬天,教室朝南,阳光很足,我有点浑浑然,老毛病又发,忽然放弃听课,注意起先生衣着打扮来:头戴黑羔皮土耳其式高筒小皮帽,外罩阴丹士林蓝布大褂,里面藏青绸料棉袍,而大褂短于棉袍约二寸许。显见大褂新时同棉袍一样长,洗后缩水,便越来越短了。内穿黑色棉裤,而裤腿又长于棉袍二寸许,盖棉裤原系绑腿裤,后不绑腿,散着又比棉袍长了。如此三截式的装束,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此后,天南海北,春夏秋冬,每当想起先生,好像总是穿着那“三截装”一样。近若干年,与先生通讯频繁,师生之情老而弥笃,前年先生寄了一张照片来,信中说:“附奉小照一纸,以代晤面。”我看照片,虽然苍老,但风神如昔,不过是戴黑边眼镜、穿白衬衫的,望着照片,我想起“三截装”,不由地笑了。

在现在的学人中,俞先生也真可以说是老前辈的老前辈了。五年前有一次通讯谈到施蛰存老先生。夫子来信云:

“施舍(蛰存)是我早年在上海大学时的学生,年七旬余,前说是办《词学》,迄未能出版,今又向足下征稿,想必有希望。”

今年蛰存先生也八十多了。前寄新年贺柬来,为宋赵长卿小词《探春令》,结句云:“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并有跋云:

“余弱冠时曾以此词歇拍三句制贺年简,以寄师友。赵景深得而喜之,志于其文,去今一甲子矣。景深鹤化,忽复忆之。更以此词全文制柬,聊复童心。奉  陈文几,用贺一九八六年元旦,兼丙寅春正。施蛰存敬肃。”

多么别致的贺春帖子呢?而且一说就是一“甲子”,足足六十年呀!纪念俞先生学术活动,是六十五年;蛰存先生贺新春,“聊复童心”又是六十年。白发老师,白发门生,学人长寿,婆娑人间,我这个小师弟也不过刚过花甲之年,比起白发老师、白发大师兄,那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不点儿”呀!

香港过去常说“姑苏三老”,指叶圣老、顾颉刚老先生、俞先生三位,他们都是“三元坊”苏高中的同学,如以学籍说,这个称呼可以成立。如以籍贯说,就不对了。叶、顾二位是苏州籍贯,而俞老则是浙江德清籍贯。不过学术界为了尊敬先生,习惯于这样叫,自是可以,那我的说明,似乎也是“废话”了。不作无益,何遣有涯,稍说两句有趣的废话,不比空话好吗?

先生“五四”时期北京大学即将毕业,与杨振声先生、顾随先生几位同学,毕业出国留学,到日本、到美国,但不久就回国了,先在上海任教授,不久即回到北京各大学任教,前后几十年,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冰心女士也已是八十多岁老人,而冰心女士在燕京大学做学生时,俞先生其时也已是兼职讲师了,这该是哪年哪月的事呀!敬祝诸老寿登期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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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邓云乡,学名邓云骧(1924.8.28----1999.2.9)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上海红学界元老,与魏绍昌、徐恭时、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四老。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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