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无题 佚名 横斜织锦缎 十月叶雨如丝线 流彩铺龙田 [原文] 龍田河錦織りかく神無月時雨の雨をたてぬきにして 〔315〕 冬歌 源宗于 冬日山愈静 草木无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原文] 山里は冬ぞさびしさまさりける人目も草もかれぬと思へば 〔316〕 无题 佚名 长空月光冷 庭前池中投寒影 影寒水成冰 [原文] 大空の月の光し清ければ影見し水ぞまづこほりける 〔317〕 日色忽已晚 衣衫触手寒 吉野山上雪纷然 [原文] 夕されば衣手寒しみよしのの吉野の山にみ雪降るらし 〔318〕 庭院迎初冬 芒草戴雪白莹莹 飘雪切莫停 [原文] 今よりはつぎて降らなむわがやどのすすきおしなみ降れる白雪 〔319〕 雪花落纷纷 且落且消融 溪流汩汩出山中 [原文] 降る雪はかつぞ消ぬらしあしひきの山のたぎつ瀬音まさるなり 〔320〕 冰河飘红叶 冬来河水涨未歇 应是深山正融雪 [原文] この川にもみぢ葉流る奥山の雪消の水ぞいままさるらし 〔321〕 吉野山边旧村落 终日风吹雪 白茫茫天地一色 [原文] 故里は吉野の山し近ければ一日もみ雪降らぬ日はなし 〔322〕 积雪闲不扫 尽日无人雪自消 庭院寂寂心悄悄 [原文] わが宿は雪降りしきて道もなし踏みわけてとふ人しなければ 〔323〕 冬歌 纪贯之 冬来草木凋 一夕风紧雪飘飘 琼花满树梢 [原文] 雪降れば冬こもりせる草も木も春に知られぬ花ぞ咲きける 〔324〕 过志贺山 纪秋岑 漫天纷纷然 白雪不惧石上寒 琼花满峰岩 [原文] 白雪の所もわかず降りしけばいはほにも咲く花とこそ見れ 〔325〕 过奈良古都时于宿处歌 坂上是则 吉野山头雪堆积 山下奈良旧故里 愈觉寒凉意 [原文] みよしのの山の白雪つもるらし故里寒くなりまさるなり 〔326〕 宽平帝后宫歌会时作 藤原兴风 近海雪飘散 仿佛波浪涌海岸 欲过末松山 [原文] 浦ちかく降りくる雪は白波の末の松山越すかとぞ見る 〔327〕 壬生忠岑 吉野山堆雪 踏雪入山修道学 一去音书绝 [原文] みよしのの山の白雪踏みわけて入りにし人のおとづれもせぬ 〔328〕 积雪已封山 山居人虽已看惯 满眼风雪亦惘然 [原文] 白雪の降りてつもれる山里は住む人さへや思ひ消ゆらむ 〔329〕 赏落雪 凡河内躬恒 雪落掩人迹 白茫茫万籁岑寂 心绪自低迷 [原文] 雪降りて人もかよはぬ道なれやあとはかもなく思ひ消ゆらむ 〔330〕 落雪 清原深养父 冬日花飘落 当空舞婀娜 疑是云外藏春色 [原文] 冬ながら空より花の散りくるは雲のあなたは春にやあるらむ 〔331〕 雪落树梢 纪贯之 冬日草木枯 雪花翩跹着枯树 仿若春花舞 [原文] 冬こもり思ひかけぬを木の間より花と見るまで雪ぞ降りける 〔332〕 赴大和国途中赏落雪 坂上是则 清晓隐残月 半明半暗过吉野 无声飞白雪 [原文] あさぼらけ有明けの月と見るまでに吉野の里に降れる白雪 〔333〕 无题 佚名 残雪未消新雪积 待到来日春霞起 再难见雪迹 [原文] 消ぬがうへにまたも降りしけ春霞立ちなばみ雪まれにこそ見め 〔334〕 尽日雪纷纷 梅花落雪已难寻 梢头停香云 [原文] 梅の花それとも見えず久方の天霧る雪のなべて降れれば 〔335〕 雪落梅上 小野篁 雪落梅枝上 雪底幽幽一缕香 始知梅花放 [原文] 花の色は雪にまじりて見えずとも香をだににほへ人の知るべく 〔336〕 咏雪中梅 纪贯之 梅花枝落雪 花香渗雪味无别 教人如何折 [原文] 梅の香の降りおける雪にまがひせば誰かことごとわきて折らまし 〔337〕 赏落雪 纪友则 折花时节雪纷飞 枝上白雪堆 焉能分清雪与梅 [原文] 雪降れば木ごとに花ぞ咲きにけるいづれを梅とわきて折らまし 〔338〕 年末盼远人归 凡河内躬恒 远人不随年节来 天涯望断冬草衰 切切空相待 [原文] わが待たぬ年は来ぬれど冬草のかれにし人はおとづれもせず 〔339〕 岁暮 在原元方 岁暮风雪急 一层层白雪堆积 一段段年光迢递 [原文] あらたまの年のをはりになるごとに雪もわが身もふりまさりつつ 〔340〕 宽平帝歌会时作 佚名 年末万木衰 风雪严相摧 唯有松柏常青翠 [原文] 雪降りて年の暮れぬる時にこそつひにもみぢぬ松も見えけれ 〔341〕 岁暮 春道列树 昨日不可留 今日多烦忧 明日匆匆似水流 [原文] 昨日といひ今日と暮らしてあすか河流れてはやき月日なりけり 〔342〕 奉召献歌 纪贯之 年光太匆匆 无情催老镜中影 双鬓已星星 [原文] 行く年の惜しくもあるかな真澄鏡見る影さへにくれぬと思へば 王 向 远 郭 尔 雅 译 南宋后期,金因政权内部的政变和蒙古的威胁无力南侵,南宋政权又无能也无心北伐,宋金的对峙持续了几十年相对平静的局面。亡国之祸并不是近在眼前,“王师北定中原日”又渺茫无望,上层权贵沉溺于西湖美景美女中醉生梦死,许多诗人、词人沉浸在清词妙句中逃避现实,于是,南宋前期“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激昂呼号逐渐消沉,后期的诗词中很难听到陆游、辛弃疾那种恢复中原的呐喊,代之而起的是悠扬宛转的轻歌曼舞。词坛上以姜夔为代表的后期格律词派在辞藻音律上更加刻意求工,诗歌中出现了吟讽风月、啸傲湖山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他们在情感上缺乏那种振奋人心的力量,艺术上缺乏那种阔大的境界和刚健的笔力,南宋前期辛、陆那种豪迈的气概和高亢的激情全消,诗词中多了几分“秤斤注两”(见《朱子语类》卷一○九)的小家子气。当然,这时的诗人、词人也并没有完全忘情于现实,他们许多人仍然关注民族的危亡,但很少像陆游、辛弃疾那样发出恢复中原的呐喊,吟出的大多是些低沉晦暗的亡国哀音,缺乏那种振奋人心的情感力量。直到南宋覆灭的前后,民族英雄文天祥才发出撕心裂肝的悲号,表现了一个古老雄强的民族不屈不挠的心声。姜夔(1155—1221?),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人。其父任湖北汉阳县知县,他自幼随宦往来汉阳十多年。在长沙遇见老诗人萧德藻,萧德藻很赏识他的诗才,把侄女嫁给了他,带他寓居湖州茹溪弁山的白石洞下,友人因此称他为白石道人。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特准他免去地方选考,直接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但不及第。他常往来于苏州、杭州、金陵、合肥和无锡等地,与一时名流尤袤、张鉴、张镃等交游,还与比自己年长近三十岁的杨万里、范成大以诗唱和。宁宗嘉定年间(1221年左右)卒于杭州。他结交当世贤豪但不趋炎附势,自己的一生在飘零困顿中挣扎,尽管赋性清高却又不得不寄食于人。由于这种特殊的生活环境和性格,使他的情感既高洁又贫狭。他是艺术上的多面手。音乐、书法、诗、词无所不能,文学史家虽然认为他词的成就高于诗,他最初却是以诗称誉文坛的,杨万里就十分推崇他的诗才。和那时大多数诗人一样,他写诗也是从师法江西诗派入手的,步趋黄庭坚“一语噤不敢吐”,后来“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白石道人诗集自叙》),于是从江西诗派的圈子中跳出来自求独造,晚年自述作诗心得说:“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白石道人诗集自叙》二)他由江西诗派而上窥晚唐,尤其受陆龟蒙、皮日休的影响较大,因此他的诗歌精心刻意而又灵动自然: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不过,姜词的成就高于其诗,他在南宋足称词坛的大家。白石词与周邦彦词并称“周姜”,他们都讲究词的格律、辞藻和用典。二人同为格律词派的代表词人。周、柳的婉约词风发展到姜夔时软媚无力,恰如江西诗派末流到姜夔时槎丫干涩一样,因而,一方面他以晚唐诗的圆转求救江西诗派的槎丫,另一方面又以江西诗风的清劲来振柳、周词余风的软媚,这样形成了他那清空疏宕、冷隽峭拔的词风。姜夔存词共八十多首,依其内容可分为咏物寄意、羁旅情思、怀人伤别和伤时忧国几类。咏物词是他词作中比重最大的一类,共三十多首,其中多为咏梅、咏柳词,另外还有的咏蟋蟀(《齐天乐》)、咏柳(《淡黄柳》)、咏荷花(《念奴娇》),这些词中往往寄寓了词人复杂的思想情感,或是自伤身世的飘零,或是忧念国家的衰微,或是赞美高洁的品性,如他咏梅的名篇: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这两首词向来被评为姜夔的代表作。《暗香》上片从自己梅边吹笛、玉人月下摘花,陡落到自己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可见前面的月色、笛声、花光、人影早成往事,自己多年与“春风词笔”无缘。由花疏香冷暗示了人去楼空,所以换头起笔就说“正寂寂”,红萼耿耿相忆正见词人眷眷不忘,昔时相处的欢悦正衬托出今日独处的凄凉,结尾“几时见得”明说梅花暗指玉人,其言则斩钉截铁,其情则忠爱缠绵。《疏影》的寓意更晦涩难明。前人多以为托梅发愤,追伤靖康之耻中徽、钦二帝北徙。郑文焯在校订《白石道人歌曲》时批道:“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暗香》《疏影》虽写于同时,但一为怀念故人,一为伤悼故君;一叹个人的身世,一悲国家的兴亡。姜夔的咏物词从不描头画脚地写形,从来是融入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由笔下之物自然就想到填词之人,我们来看看词人如何咏花: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姜夔二十多岁时在合肥有过一次情遇,所遇好像是一对姊妹歌女,《解连环》说:“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琵琶仙》也说:“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由此可见“大乔”“小乔”都妙善筝琶。他怀念合肥歌女的情词约十八首,如《长亭怨慢》: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伤时念乱是姜词的另一内容。他没有像陆游、辛弃疾那样投身于抗金洪流,但也没有置身于民族危亡之外,晚年受辛词影响后呼吁说:“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早年的《扬州慢》也是一首真实表现世乱之作。他在词前小序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全词所抒写的确是“有《黍离》之悲”: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当然,姜词在词坛上的影响并不是词情的振奋人心,而主要是艺术上的高度技巧。张炎在《词源》中曾以“清空、骚雅”概括他词风的主要特征。“清空”是指他描写对象遗其外貌而摄其神理,不胶执于对象而多从侧处点染和虚处暗示,章法上避免平直呆板,承接转折处跳宕腾挪;“骚雅”指姜词洗尽尘俗浮华,语言显得雅洁清秀。如《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陈廷焯评这首词说:“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白雨斋词话》)全词除“第四桥边”二句稍实外,吊古伤今之情全从虚处着笔,烟水迷茫之境,四顾苍茫之慨,沧海桑田之感,兼而有之却难坐实。不管是抒情还是绘物,都是稍一点染便随即宕开,给人以清空疏宕的审美感受。语言清刚峭拔是姜词的又一艺术特征。传统的婉约派贵婉媚柔厚,姜夔引江西派的诗法入词,笔致清刚、峭拔,即使是写恋情也用清劲的笔调:“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杏花天影》),“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着。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凄凉犯》)。为了突破婉约派词人软滑平熟的词风,他有意在声律上杂用拗调拗句,使语言显得劲折硬挺。如《凄凉犯》中“不肯寄与,误后约”连用七个仄声字,造语少用偶句而多用单句,使语言别具一种瘦劲深隽的韵味。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姜词的长处在于“清劲”,而短处在于“生硬”。姜夔与辛弃疾词风殊异却平分词坛,南宋中叶以后词人大致可分为辛派与姜派。汪森在《〈词综〉序》中指出:“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箫》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由于南宋后期的世态与词人的心态有了新的变化,这时格律词的发展也出现了新的局面:一、词所抒写的感情和所用语言都归于“醇雅”,词作家以“雅”名堂(周密的新居堂名“志雅”,见张炎《一萼红序》),词歌的选本以“雅”名集,词人填词以“雅”为目的,词论家说词以“雅”为标准,字面力避俚语俗言,感情当然也不可粗鄙直露,连咏物词也不可说出题字;二、十分重视歌词的字声律吕,他们大多数都精通音律,往往自制新曲或改写旧曲;三、后期格律词中仍然多抚时伤世之作,有些人在宋元易代之际,表现出了较高的民族气节,但情思的寄托过于隐晦,因而有时词旨迷离惝恍。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引述吴文英的词论说:“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这段话概括了姜派词人共同的创作倾向。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州(河南开封)人,《梅溪词》存词一百一十二首。他与姜夔同时而略晚,姜曾称赞他的词风“奇秀清逸”,认为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见黄升《花庵词选》卷七)。他的咏物词最为人称道,体物之工堪称形神兼得,刻画之细更是极妍尽态,无论是赋风物——如咏春雨、燕、梅、蔷薇、春雪,还是赋节序——如咏清明、秋兴、春秋,无不写得妥帖细腻而又神情毕肖。他善于从多方面把握所描写的对象,时而从实处描摹,时而从虚处烘托,时而从正面勾勒,时而从侧面点染,在技巧上极尽咏物之能事。不过,人们在肯定他构思之巧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用笔多涉尖巧”(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的不足。《双双燕·咏燕》和《绮罗香·咏春雨》是其代表作: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吴文英师法周邦彦,后来有人认为梦窗词可以与清真词并肩;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过姜夔的影响,但他的创作成就可以与姜相颉颃。他是继姜夔之后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南宋后期格律词的代表人物。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市)人。他和姜夔一样终生是个江湖游士,与姜夔不同的是他常以词章曳裾侯门,与之交游的吴潜、史宅之都是一时显贵。他以清客的身份往来于苏州、杭州、绍兴一带。与沈义父、陈起、陈郁、方万里、冯去非等为笔墨之友,晚年又与周密结为忘年之交。据说他的晚景十分凄凉。今传《梦窗甲乙丙丁稿》存词三百四十首,除与显宦要人应酬之作八十五首外,他的词主要写怀人与伤世。怀人之作大多追忆与昔日情人的柔情蜜意、惆怅今日的孤寂无聊,这类作品写得词丽情浓: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吴文英所处的南宋后期内忧外患,小朝廷上下却仍文恬武嬉,国家的形势危如累卵。他通过咏古咏物来感时伤世,因蒿目时艰而发出凄苦之音,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前人对吴文英艺术成就的评价高下悬殊。褒之者认为他是南宋第一大词家:“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花庵词选》引黄焕语)贬之者认为“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其实,梦窗词既不像褒者夸张的那样神,也不是贬者糟蹋的那么劣,他在艺术上有较大的独创性,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他变姜夔的清空疏宕为质实丽密,打破层次清晰有序的传统结构方式,叙事抒情以时间与空间错综交叉,对物象的把握注重感性的直觉,字面上给人以雕缋满眼的印象,但在这种秾丽词密句中又贯注着某种飞扬的神致和沉郁的情思,因而于绵密丽之中具有回旋空灵之致,如梦窗词集中的最长之调《莺啼序·晚春感怀》: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第一片由索居中见暮春之景触起羁情,“念羁情”三字为全词之骨,第二、三片逆写“羁情”之由,其中第二片写昔日西湖十载“趁娇尘软雾”的恋情艳遇,第三片接着写“事往花委”的沉痛感伤,第四片写“危亭望极”的相思之苦,魂已断而仍招,欲寄书却不达,感情既十分真挚,用笔也非常浑厚。此词兼有“炼意琢句之新奇,空际转身之灵活”(陈匪石《宋词举》),语言丽密而又笔调流利,千门万户却又章法井井,陈廷焯在《云韶集》中称其“全章精粹,空绝古今。”不过,吴词艺术上的缺憾也是明显的:有些作品辞藻过浓,使人感到光怪陆离,意绪埋藏过深,使人觉得全词无意脉可寻。后世词评家指责吴词堆砌、零乱、晦涩,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绝不是无中生有。在宋末元初的遗民词人中,周密、王沂孙和张炎的成就最高。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其先世济南人,从曾祖起寓居吴兴,祖父周王必仕至刑部侍郎,父周晋仕于浙。周密青少年时随父游宦于闽、浙,三十岁以后出仕,四十九岁宋亡后以遗民终老,辑录旧闻轶事为《齐东野语》《武林旧事》《云烟过眼录》等书,成为有宋一代野史的巨擘,还曾编定南宋词人词集《绝妙好词》七卷。《草窗词》存词一百五十多首,戈载在《宋七家词选》中称“其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清丽韶秀是其词的主要特色。早年的词作充满了金粉承平之气,晚年亲历亡国之痛后才感慨悲凉,以抑郁呜咽的调子抒写深挚的故国之思:“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样归心,又唤起故园愁眼。立尽斜阳无语,空江岁晚”(《三姝媚·送圣与还越》)。时人说周密体貌豪伟逸秀,填词也时露雄健之气:“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闻鹊喜·吴山观涛》)。王沂孙(?—约1290),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词集《碧山乐府》(一名《花外集》或《玉笥山人词集》)存词六十四首。他的生平事迹不可考,仅知在元世祖至元年间曾官庆元路学正,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民族情感,他基本上还是以遗民终其一生的,而且通过赋景物赋节序寄寓自己的家国兴亡之感,如《眉妩·新月》《水龙吟·落叶》《无香·龙涎香》《齐天乐·蝉》等。下面两词是其代表作:渐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他六十四首词中咏物词竟有四十首之多,邓廷桢《双砚斋笔记》说他“工于体物,而不滞色香”。周济一方面肯定他的长处:“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另一方面也指出他在艺术上的不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宋四家词选》)这些咏物词中无疑有遥深的寄托,连阅读揣摸也难以明白寄托的内容,更别说作为曲子词来演唱了,即使作为阅读的案头文学,也由于他研练太过而失去了浑厚的气象。张炎(1248—1322?),字叔夏,号玉田,晚号乐笑翁。祖籍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市),六世祖张俊为南宋大将,此后几代一直居在杭州。他生长于一个显赫富贵而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官宦家庭,曾祖张镃和父亲张枢都晓音律,工诗词。元军破杭州时他家遭籍没,这时他才二十九岁。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他以抄写泥金字藏经被召赴大都,次年复归江南,此后二十年漫游吴越各地,六十岁归隐西湖。他从一个贵介公子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国亡家破的漂泊者,三百多首《山中白云词》大部分都直接或间接地抒写这种深切的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张炎词在情调上凄怆缠绵,描写细致工巧,语言婉丽清畅,但在承接转折处寸步不遗,很难见到那种凌空跳宕的笔力,难怪遭“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周济《介存斋话词杂著》)之讥了。晚年所著《词源》是他一生理论研究和填词实践的总结,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论音律,下卷论创作,论词以婉约派为宗,标榜“清空”“骚雅”和“意趣高远”,推崇姜夔而贬抑吴文英。虽然它有重词艺而轻词情、重婉约派而轻豪放派的偏颇,但对于词的本质特征、词的合乐合律、词的作法等问题提出了许多具有理论意义的真知灼见。蒋捷(1245?—1305?),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市)人,咸淳十年(1274)进士及第。宋亡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其气节操守为时人所重,其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和许多遗民诗人一样,他中晚年词的中心主题是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但他很少撕心裂肺地恸哭,而是通过细节回忆和絮语倾诉,将亡国之哀化入身世之感中。这种写法减弱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却平添些耐人咀嚼的韵味: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从少年、壮年和老年“听雨”的不同感受,从“那里元夜”的“琉璃光射”到“而今”元夕的“心懒意怯”,使读者自己得出结论:人生只如过隙,故国只在梦中。其情萧索凄清,其语疏朗清俊,独步于宋末词坛。“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因为语言的俊秀新巧,为他赢得了“樱桃进士”的雅号。“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表现手法,在两宋词史上别具一格。文学史上对蒋捷的评价处于两极,爱之者誉之为词中“长城”,厌之者贬之为“可勿论也”,也就是说蒋捷词不值一谈。江西诗派发展到南宋后期,形式上的拗唳生硬越来越使人反感厌倦,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的兴起就是对江西诗派的一种反拨。永嘉四灵是指永嘉的四位诗人:徐照(?—1211),字灵晖(一字道晖);徐玑(1162—1214),字灵渊(或称文渊);赵师秀(1170—1220),字灵秀;翁卷(生卒年不详),字灵舒。由于这四人都是永嘉人,他们的字中又都有“灵”字,因得此名。四灵中徐玑和赵师秀曾做过小官,其他两位则终身布衣。四灵师事永嘉学派的宗主叶适,叶还曾为他们编《四灵诗》诗选,刊行后风行一时。他们能在诗坛上陡得盛名,与叶适对他们的大加称赞张扬是分不开的。叶适在《徐文渊墓志铭》中说:“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一方面四灵诗风迎合了人们审美趣味的变化,一方面“水心先生(即叶适)既啧啧叹赏之,于是四灵之名天下莫不闻”(赵汝回《薛师石〈瓜庐诗〉序》)。因反对江西诗派“资书以为诗”,四灵诗人就提倡“捐书以为诗”(刘克庄《韩隐君诗序》);为了矫正江西诗派的流弊,四灵诗人主张重新学习晚唐的近体,尤其是贾岛、姚合的五律。赵师秀选贾岛、姚合诗为《二妙集》,选钱起、刘得仁、方干、许浑、皮日休、杜荀鹤等人的诗为《众妙集》,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艺术追求之所在。他们的诗歌表现了对现实的逃避态度,表现了文人的那种末世的心态,“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赵师秀《薛氏瓜庐》),“爱闲却道无官好,住僻如嫌有客多”(徐照《酬赠徐玑》)。这种心境与贾岛、姚合很容易合拍,其诗主野逸清瘦,诗情既贫薄,诗格也狭小,“虽镂心鈢肾,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二《芳兰轩集》提要)。不过,他们写诗不用典故、僻字、险韵,以平淡的语言刻画常见的景物,某些小诗别具清雅灵秀的韵致,如: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出望月轮小,不如临海生。又疑今夜看,难比故乡明。立柏正无影,清猿偏有声。数家弦管外,专此照离情。“四灵”在当时经过叶适的鼓吹后曾风行一时,刘克庄在《题蔡烓主簿诗卷》中说:“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十六)。他们的创作影响了江湖诗人,江湖派中“多四灵之徒”(全祖望《宋诗纪事序》)。江湖诗人是指南宋后期一些落第以后只得流转江湖以献诗为生的文士。他们占籍很广——包括浙江、福建、江西、山西、湖南籍的诗人,品流也很杂——有的清虚自守而不问世事,有的则关心时世,甚至以诗讥刺权奸。江湖诗派之名由杭州书商陈起编刊的《江湖集》而来,此集还因此招来了一场牵涉面广的文字狱。这次诗祸的政治背景是这样的:宁宗于嘉定十七年(1224)病逝后,权相史弥远废黜了法定皇位继承人赵竑而另立赵昀(即理宗),还逼死了改封为济王的赵竑,这一行为激起了一些江湖诗人的义愤,前此也有些江湖诗人以诗讥讽朝政,陈起、刘克庄等人因此获罪,《江湖集》也被毁版。江湖诗人反对江西诗派而崇尚晚唐,而且也同“四灵”一样将“晚唐”主要限于姚、贾,但江湖诗人的生活面较“四灵”宽,诗歌的取材也就较“四灵”广。艺术趣尚和“四灵”没有显著区别,刻意追求晚唐体那种轻快流动的诗风。这派诗人成就较大的要算戴复古和刘克庄,刘克庄被推为该派的领袖。戴复古(1167—1248?),字式之,自号石屏,天台黄岩(今浙江)人。他一生以布衣终老,足迹踏遍了江南各地。他的创作受“四灵”和晚唐诗的影响,但又向往纵横的气概和遒劲的笔力(见《论诗十绝》其四),所以贾岛和杜甫同时都是他写诗的样板:“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望江南·自嘲》)据说他为人谨小慎微,以致“广座中口不谈世事”(见方回《瀛奎律髓》),可他在诗里却大胆地指责朝政的腐败,尖锐地揭露国弱民穷的现实。《织妇叹》对被剥削妇女寄予深厚的同情:“一春一夏为蚕忙,织妇布衣仍布裳。有布得着犹自可,今年无麻愁杀我。”《庚子荐饥三首》反映了理宗嘉熙年间浙东一带“饿走抛家舍,从横死路岐”的惨象:“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夜宿田家》表现了一个寒士四处漂泊的凄苦和羁旅中的乡思: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归。乡书十寄九不达,天北天南雁自飞。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刘克庄(1187—1269)是辛派词人后期的代表之一,也是江湖派里成就最大的诗人。他的词与诗都贯穿着对民族未来的深重关切,他在《有感》一诗中说:“忧时元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他的诗深刻地揭露了南宋政治的黑暗,将帅的腐败无能,一边是将帅“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一边是“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军中乐》)。韩侂胄出兵溃败以后,南宋王朝慌忙函封韩的首级向金人乞求,并每年增纳白银三十万两、细绢二十万匹,刘克庄在《戊辰即事》中愤怒地讽刺说: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他表现时事和爱国主义题材的诗受陆游的影响较大,而大量描写日常生活的五言律诗,意境清幽而运思精巧,俨然与贾岛、姚合一副面孔:骨法枯闲甚,惟堪作隐君。山行忘路脉,野坐认天文。字瘦偏题石,诗寒半说云。近来仍喜聩,闲事不曾闻。觉得江西诗派的“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是刘克庄与“四灵”之所同,而认为“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则是他与四灵之所异(《韩隐君诗序》),这样,他又在晚唐体那种灵活轻快的诗里镶嵌典故成语,重犯了江西派“资书以为诗”的老毛病。方回甚至嘲笑他是“饱满'四灵’,用事冗塞”(《瀛奎律髓》卷四十二)。在宋元易代之际,诗人们目睹身受了蒙古贵族和军队的野蛮残暴,深切地尝到了亡国的羞耻与惨痛。于是,有的诗人在国难当头之际以身殉国,成了抗元战争中的民族英雄;有的在回天无力的情况下遁迹江湖,他们的诗虽然有激昂与哀怨之分,但都抒写了深沉的亡国之痛,表现了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合唱了一曲响彻千秋的民族“正气歌”。文天祥(1236—1283)是这一曲“正气歌”的领唱者,字履善,一字宋瑞,自号文山,江西吉水人。二十一岁举进士第一,因不断与贾似道等权奸进行斗争,四十岁以前长期在宦海浮沉,元兵渡江后起兵抗元,元兵兵临临安城下时除右丞相兼枢密使,受命次日出城与元军议和被拘,解送北方途中得以脱走,回南拥立端宗继续抗元,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兵败被俘,拘燕京四年后被害。有《文山先生全集》二十卷。元兵破临安前,文天祥的诗草率平庸,诗风受江湖诗派的影响较深,充斥着大量与江湖术士周旋的应酬之作,历史的巨变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也激发了他被压抑的诗才。在抗元斗争中和抗元失败后,他的诗歌不论是慷慨激昂还是悲凉沉痛,无不气象浑厚,诗境沉雄,实为他灿烂若金石般人格的生动写照: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诗写于兵败被俘的第二年过零丁洋时,元军逼他写信招降南宋继续抵抗的张世杰,他出示此诗以明志节,表现了他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舍身报国的情操,全诗的情调由悲转壮,是一曲悲壮崇高的爱国主义颂歌。文天祥将自己创作的一部集子名为《指南录》,其中收录了《扬子江》一诗: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此诗说明了集名《指南录》的用意,抒写了自己对祖国忠贞不渝的情怀。他的《正气歌》热情地赞颂古代为正义而英勇斗争的仁人志士,表明自己要用先贤的“正气”来抵御狱中邪气的侵袭,在任何困境中都要有能经受住考验的顽强意志。此诗全面反映了他的刚烈个性、忠义肝胆和英雄气概,是中华民族威武不屈的“正气”的集中表现。汪元量(生卒年不详),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人。他本是供奉内廷的琴师,宋亡后随六宫被掳至燕京,晚年自请出家为道士,得归钱塘,有《水云集》《湖山类稿》。他对于亡国之苦、去国之哀有痛切的感受,因而能以七绝联章体的形式将南宋覆亡这一幕历史惨剧真实地描绘了出来,为民族留下了一部伤心史,代表作有《醉歌》十绝、《湖州歌》九十八绝、《越州歌》二十绝,如:淮襄州郡尽归降,鼙鼓喧天入古杭。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这是历史上令人难堪的一幕。汪元量不同于文天祥的地方是他没有与国共存亡的悲壮气概,只有对故国一往情深的眷恋和无可奈何的哀泣:蔽日乌云拨不开,昏昏勒马度关来。绿芜径路人千里,黄叶邮亭酒一杯。事去空垂悲国泪,愁来莫上望乡台。桃林塞外秋风起,大漠天寒鬼哭哀。谢翱(1249—1295),字皋羽,晚号宋累,又号晞发子,长溪(福建霞浦)人。早年绝意于仕途经济,当文天祥在当时行都福安开府聚兵以图恢复时,他率乡兵数百投文天祥,任咨议参军。文天祥被囚禁后,他隐易姓名漫游东南,每当文天祥忌日就设台祭哭,是一位有坚强的民族气节的诗人。诗有《晞发集》。他的古体诗学孟郊、韩愈、李贺,其诗声情绵邈、格致高古,常以凄切的调子抒写亡国的惨痛,尤其是哭祭悼念文天祥的诗歌,肝胆俱焚,泣血吞声,代表作有《铁如意》《西台哭所思》《书文山卷后》,如: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由于是为文天祥诗文集题诗,所以第二联借用文天祥《南安军》中“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的句法,感情郁结深挚,用笔千回百折,是一篇血泪凝成的至情文字。宋末的遗民诗人中较著名的还有谢枋得、郑思肖、林景熙、萧立之等,他们为自己的故国深情地唱着挽歌,“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林景熙《读〈文山集〉》),“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萧立之《茶陵道中》),其凛然不屈的民族气节可歌可泣,最后为宋诗谱写了哀婉动人的一章。阐述两宋诗词史当然不能不讲辽、金统治地区的诗词,讲金政权统治地区的诗词,自然不能不讲金朝著名诗人元好问,现将他附在宋代文学诗词史之末来论述。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他是北魏鲜卑拓跋氏后裔,生于世代官宦之家,官至尚书左司员外郎、知制诰。元好问为金代最杰出的诗人和诗论家,生前就被誉为“北方文雄”。他作诗可谓家学渊源,生父元德明被同辈赞为“诗句妙九州”,其兄元好古也以能诗见称于世,他本人七岁就能吟出佳句,被当时名士王汤臣目为“神童”。他在《陶然集诗序》中说:“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 他一生对诗用力最多,也以诗成就最大。临死前特地叮嘱门人说,自己墓碑上只书“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我们还得先从元好问的诗论谈起,这样会更易于理解他的诗歌。他在《答聪上人书》中自述说:“学古诗一言半辞传在人口,遂以为专门之业,今四十年矣。见之之多,积之之久,挥毫落笔,自铸伟词,以惊动海内则未能;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有戆直而无姑息,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可见,就像对自己的诗歌十分自负一样,他对自己的诗论同样十分自负,甚至更加自负。元好问诗论的代表作是《论诗三十首》,他有感于当时诗坛上“风雅久不作,日觉元气死”(《别李周卿》)的衰敝,《论诗三十首》第一首就揭橥自己论诗的目的: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这与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是同一目的,诗中的“正体”是与“伪体”相对而言的。刘勰也多次提到后世“文体解散”,由于文人好奇导致文体“讹而新”,因而就形成了诗中的“伪体”。元好问以“诗中疏凿手”自命,从“汉谣魏什”上溯《诗经》之源,以诗歌重新恢复“风雅”传统,使“正体”与“伪体”泾渭分明。中国古代诗学中一直有“辨体”的传统,明代许学夷还有《诗源辩体》的名著,元结便是这一传统中重要的一环。就诗歌理想而言,元好问推崇雄健豪迈的英雄气概,崇尚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向往“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境界,轻视“无力蔷薇卧晚枝”式的“女郎诗”,鄙薄齐梁绮靡艳俗、柔弱无骨的诗风: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与其将这种诗学理想归结为他鲜卑族血缘,归结为他生长生活于幽并的民风,还不如归结为是对“中州万古英雄气”的发扬光大。高扬建安风骨和鄙弃齐梁绮靡,地不分南北,时不分古今,是长期积淀而成的审美取向,既不是元好问创之于前,也不会是由他断之于后,但他将此提炼得更为集中和醒目,也表述得更为生动和形象。元好问在诗风上肯定“豪华落尽见真淳”,在诗语上喜欢“一语天然万古新”,在创作方法上认为“闭门觅句”是枉费精神。他主张写人生要有自己的独特体验,写自然要自己亲身所见,“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论诗三十首》其十一)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当然,主要还是由其诗使元好问流芳万世,清刊《元遗山先生全集》收诗一千三百八十余首、词三百八十余首。无论是他的出身家世,还是他的才华遭际,都让元好问不得不陷入金代的政治漩涡,因而他对国家兴亡与民生疾苦,不是置身事外的道义同情,更不是隔岸观火的冷淡麻木,而是感同身受地牵挂、痛苦、悲泣,并把金代的灭亡和元军的残暴,放在巨大的时空背景中来审视、反思和表现,所以这类诗歌有深层的反省,有浓烈的激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名作《岐阳三首》: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眈眈九虎护秦关,懦楚孱齐机上看。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北风猎猎悲笳发,渭水潇潇战骨寒。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写作《岐阳三首》时,诗人正身处河南南阳,而他关注的战事发生在岐阳(今陕西凤翔一带)。金国由当年的强盛到如今的衰败,他目睹金朝统治者的腐朽无能、金朝将帅的贪生怕死,更目睹了蒙古军的冷血残暴、岐阳百姓的血泪惨象,预感到岐阳的沦陷和国家的灭亡迫在眉睫。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力回天,“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岐阳形势是多么紧迫和危急;“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当时的战况是多么血腥;“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诗人内心又是多么绝望和沉痛。这一切惨剧就发生在今古相同的“三秦形胜”之地,发生在当年“汉家封徼”之中,然而,“三十六峰”的“长剑”仍在,“倚天”的“仙掌”却已“空闲”。这是在悲叹,也是在反思。再如他的另一组代表作《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焦头无客知移突,曳足何人与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书绝,落日孤云望眼穿。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金哀宗开兴元年(1232,即诗题“壬辰”年)蒙古军围困汴京,金哀宗被迫率兵东征。时元好问任左司都事,“壬辰”五首就是作于此时的围城中。“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正是被围京城食尽粮绝的写照。诗中有对蒙古军暴行的控诉,如“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有对金朝君臣醉生梦死的揭露,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也有对即将灭亡的金王朝的依恋,如“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对生灵白骨的悲悯,还有对自己历史担当的自觉,如“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这五首组诗是诗人用血泪凝成的,以其情感的凝重浓烈,像“史诗”一样震撼了一代代读者。元好问即使写战争的惨败,诗境仍然宏阔而悲壮,如第四首以“万里荆襄入战尘”发端,以“沧海横流要此身”结尾,空间上笼罩万里,时间上俯视百代,以如椽巨笔写历史的悲剧,堪称诗家中的“大手笔”。由于元好问丰富的想象,加之他那深厚的学养,哪怕那些表现眼前时事的诗歌,也从来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具有巨大的时空结构,具有巨大的历史深度与广度。如《岐阳三首》中“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将遥远的历史与辽阔的空间有机统一在一起;“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没有奇特的妙想就不可能有如此佳句。《金史》本传称其诗歌语言“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奇崛”是确评,“巧缛”则未必。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书绝,落日孤云望眼穿”,有奇气而不生拗,有顿挫却又如瓶泻水,尚高华而绝不“巧缛”。“巧缛”仅见于他的部分山水诗,如《杏花杂诗十三首》其五:“纷纷红紫不胜稠,争得春光竞出头。却是梨花高一着,随宜梳洗尽风流。”元好问现存词三百八十多首,词风兼取豪放与婉约之长,内容抒情写景叙事无施不可,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其词说,“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可见元词更近于苏轼和辛弃疾。但较之元好问诗歌,元词更率情率性,如《摸鱼儿·雁丘辞》: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这首词抒情写意真是“一往情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至今依旧传唱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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