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7年到1993年,我在山西大学中文系教书。以后做了几年编辑。1998年我又到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书,直到2012年退休。我的大学教师生涯共计30年,跨越了1980、1990和2000年代。 三个十年,感受明显不同。 1979年,我给山西大学中文系77级学生当了一学期班主任。77级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基本上和我是同龄人,社会经验比较丰富,自我管理能力很强。我当班主任就是无为而治。有部分学生是66、67届高中毕业生,年龄比我大好几岁。有一个女生,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一个男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们家庭负担不轻,又要求学,又要照顾家庭。找我请假,我一概批准,和他们处得不错。1980年,我第一次登上讲台,给77级上课。我备课比较认真,尽量让授课内容和时代精神同步。课程结束时,他们对我这个工农兵学员出身的教师,报以友好的掌声。 1983年,我从四川大学进修归来,给81级学生上课。因为我思想不僵化,受到学生欢迎。学生中有一位叫赵勇,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他最近写了一篇散文《邢小群老师与我的处女作》,生动地回忆了当年的情景。 1990年代初,我的教学生涯遇到过不快。当时,系主任反自由化比较积极,抽查学生的课堂笔记,从中挑教师的毛病。我对《创业史》表现的合作化,与后来的联产承包,结合起来反思,竟被视为出格言论。主任在会上点了我一下,没给任何处分。我很不高兴,于是要求到北大中文系谢冕教授门下当访问学者,进修一年,换换心境。 1998年,我调进了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开始了高教生涯的第二段。我在文化基础部,先后给经济系、法律系、社工系、少儿系讲过“大学语文”课。这种公共课是两个班一起上。百十号学生,坐满了乌泱泱一片。但往往坐不满。一来,不是专业课,学分少;二来,他们对内容不陌生,认为中学学得不少了,可以不听。 有一天,课堂上发生了状况。我点名请学生王某某回答问题:你怎么看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以朝朝暮暮”和舒婷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立意?一个学生站了起来,他的回答有些懵。我猜想,他还年轻,体验不到感情生活的境遇,让他坐下。我又说到:朱光潜认为,西方有骑士传统,女人的地位高,受教育程度高,男女相识,在学问和情趣上可以彼此交流;而中国受儒家文化影响,妇女的地位低,文人的志趣多写给同僚和文字友。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对中国夫妻形态有个比喻:“床上夫妻,床下客”。知道费孝通吗?我请学生张某某回答。刚才的学生又站了起来。我很诧异:你究竟是王某某,还是张某某?他支支吾吾地说,是王某某。张某某没有来,让我帮助喊到。我有点恼,怎么可以这样?现在有假药、假牛奶,怎么还有假人呢?忽听到一句高分贝女声:这有什么呀?有个女生对我的大惊小怪很不屑。 早有学生告诉我,他们宿舍里的同学,天天打游戏至深夜,上课少,睡觉多,考试前借别人的笔记背一背。“挂科”不少。想到父母含辛茹苦地供他们念书,不禁悲哀。 后来,学院创办了中文系。系里实行导师制,每个任课教师名下安排几个新生,答疑解惑。中文专业,大多不是学生的第一志愿。有的是第一志愿分数不够转来的。我问他们为什么选择中青院?答:爸妈让来的。 学生对专业没有兴趣,我也十分无奈。多年积累的一点学术心得,看来即将失去用武之地。 多数学生对我还算尊重。尤其是一些来自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学生,特别淳朴,我给他们当导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女生张苇,苗族,是湘西大山里飞到北京的金凤凰。她特别想留在北京当小学老师。她个子小小的,声音沙沙的甜。她说,我喜欢小孩子,我喜欢当老师,哪怕到幼儿园也行。我就和清华附小校长窦桂梅联系,让张苇去实习。她回来说:“窦老师对我很好,辅导我设计课程,鼓励我上课试讲。才知道,当小学老师有多么不容易,从儿童心理学到新型教学法,我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张苇在校四年,假期做家教挣钱,仅回过一次家。返京时,给我提来了一只自家腌制的火腿,足有十几斤重。我想,她从山里步行、上汽车、坐火车多么辛苦,太不惜力了。这种诚意,我得收下。我也精心为她选择了一身套裙。她如愿以偿当了北京一所小学的老师。同班同学张浩来自内蒙,多才多艺,热爱书法,喜欢写诗。大学时,他们就相恋,毕业后结婚。不久前小两口还抱着孩子来看我。 和学生彭静源、马仁凤合影 藏族学生彭静源,高考时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文科第一名。他人品非常好。入学不久,一个同学的学生证被外校人捡到,勒索要钱。小彭挺身而出,摆出一副是来硬的还是软的架势,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侠肝义胆为同学讨回了证件。学校组织学生给西部的一所希望小学捐献书本文具,他索性将刚刚买了不久的电脑捐上,自己上网查资料、写作业、做论文时只好去学校网络信息中心,那里以小时付费。一年级时,我带他们游北京胡同,他一定要为我背包。以后,只要和老师走在一起,不接过老师手里的东西就不自在,哪怕是一只水杯。他不在乎被同学看见会说什么,好像某种贪图的想法,不会从他单纯的脑子里生出。他和一位来自西藏牧区的同学同住一室,有一次,仅仅言语冲突,被那个同学用啤酒瓶打破了头,缝合了伤口后,他对我说,老师:请不要批评他,这是我们的事。我看到了男子汉间的理解和担当。我把自己在学校的饭卡放在他那里,说:咱们一起用,我不在校内住,花不完,你用吧。他没有客气,拿了去。暑假归来,却给我背来一幅手绘堆锦唐卡,让我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在我教书生涯的末期,大学的理想离我越来越远,校园生态让我日益失望,于是想提前退休。雷颐等朋友曾鼓励我“坚守阵地”。60岁时,到点了,我马上退休。 一转眼,退休已经十年。十年来,不断听说一些大学同道的遭遇:某人不让招研究生了,某人不让上课了,某人被调到图书馆了。最近,有学生干脆用手机录下老师的讲课内容,恶意剪辑,向校方举报,校方当天就把老师除名。我只能庆幸自己生逢其时,及早平安着陆。要是今天还在课堂上,恐怕饭碗被砸也未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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