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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怜天下为父心

 海上来信 2021-12-25

                                                                                                    文 /冯云广


     “战机”稍纵即逝

    深夜,我冒着风雪从本县(简称B站)乘上一趟西行列车,上行约1小时10分钟后,我将抵达C站。按照计划我在C站下车,然后穿过地道、走过天桥来到另一站台,此时,自西往东的下行列车黎明号恰好开始进站,并停车3分。我随之换乘黎明号,在该车上找到乘坐此车的儿子,然后与他一起折返B站。虽然从下车到换车的间隔只有12分钟,但我估计换乘还是足够的,不过,只能上车补票了。利用黎明号于C——B区间运行的一个多小时,在车上找到儿子完全不成问题。外面冰天雪地,下车回家时一定要给他穿上我带去的羽绒服,帮他拿着画板、背包还有染料。

    看着车厢里大多数乘客都已入睡,此时靠在座椅上的我却没有一丝睡意。想象着到达C站后我又掉头回返,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从西往东行驶的黎明号上,而当儿子见到我的一刹那,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我把此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什么疏漏,虽不能说天衣无缝,但几乎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考虑到了,其中包括列车晚点,如:上行列车基本上不会晚点,因为从海滨的A站始发的列车到达B站的里程,仅占该铁路线的约1/10,多年来除一次重大事故造成的全线停车外,我没听说过(A—B或A—C区间)出现运行晚点的情况;而从省城方向开来的列车则在东行至C站之前,时有晚点发生,然而对我、一个先一步到达C站等车的人来说,列车晚点并无妨碍,只不过需要我在站台上多等一会儿而已。

    儿子上高三,是艺术班学美术的学生。由于美术专业的高考春节后开考,我与妻子就将他送到了省城,也就是D市进行考前辅导。为稳妥其间,我们将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儿子托付给省城的一个熟人,然后就回来了。一晃过去半个多月,儿子上高中所在的本县一中下通知,要求外出的学生必须于明天上午8:30之前返校,以填报高考志愿,眼看春节也快到了,于是我们告知儿子,让他今天务必乘车回来。

    下午5点多,省城的熟人打来电话,说儿子已经去了火车站,我问是否确定乘黎明号,熟人说已经将我的叮嘱告诉了儿子,“即便在候车大厅多等两个小时也要乘坐该次列车”回家。我因经常到那里出差,所以,对由省城东来的车次、发车时间可说了如指掌,上半夜,只有乘22:06的黎明号最为合适。在这之前,有一列胶支号普快倒是也行,不过车速太慢,到本县B站的时间反而比黎明号要晚一个多小时;另有一趟由省城始发的嘉文号,东行至海滨的A市为终点,但经我B站却并不停车。

    就在晚上近10点的时候,妻子睡下了,我边看电视边想着,再有十几分钟儿子所乘的黎明号就要在省城开车了。忽然,我开始坐立不安,一种担忧猛地袭上心头——儿子正点到达B站的时间应是明日凌晨4点13分,如果他睡觉醒不了,坐过了站怎么办?一旦到B站不能如期下车,他只能向东坐到终点(位于海滨的A站)。根据列车时刻,假如错过了在本县下车,再自A站回返B站,时间就到了明天的下午了。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且不说耽误了儿子返校报到,即便这一夜再加明天的折腾就够他受的了,对我们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来说,岂不是太遭罪了吗?

    从儿子上幼儿园开始,每天早晨都要由我们叫醒他,不然他起不来。不管小学也好,初中也罢,每早不叫个三五次肯定不行;上了高中更甚,儿子似乎永远都有睡不够的觉。功课越来越多,学习越来越累,我们常常为此而心疼他。头一次独自在外,头一次深夜而归,除他的父母以外,又有谁能知道他睡着了就不知醒?哪里又会有人去叫醒他?自儿子告别省城的熟人之后,我们已无法与他取得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忧虑也在加重。看看表,黎明号已经驶出D站,正奔驰在东来的铁道线上,然而我却一筹莫展,愣是想不出个办法。

    情急之中,我凭着直觉找出列车时刻表,心想,说不定办法就藏在这里面呢。我细细地浏览,反复地研究琢磨,就在这一时刻,我忽然生出一种如临战之前,指挥员运筹帷幄,搜寻、捕捉战机的神秘感和快感。有了!根据列车上行下行的交错时刻,我今晚恰好可以迎上前去,先儿子一步“空降”C站,等候黎明号的到来。而值得庆幸的是,一趟西去的2806次普快——也是唯一可乘的列车,正在驶向我所在的B站,诚可谓机缘巧合。由它把我送往C站,我下车9分钟后,黎明号也就到了。当儿子乘坐黎明号自西而来后,我旋即登车,与儿子在车上会合,然后一起返家。这也就是说,只要我设法乘上了黎明号,以上我对儿子担忧的所有问题皆可应刃而解。不过,“战机”稍纵即逝,时间不能错过一分一秒,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若要实施我的计划,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马上行动,上2806!

    当妻子得知我的担忧和令她有些始料不及的打算后,她颇不以为然,说:“儿子就不会让列车员到站叫叫他?”然而,多年的乘车经验告诉我,旅客在夜间行车的时候,很容易错过下车之机。这是因为,此时的列车上不仅广播停止,甚至连列车员预报前方到站的程序也基本上被省略了——据说是为了不影响旅客的休息。这可苦了须夜间下车的乘客,要么你尽可能适时地问其他乘客或找列车员问询,要么你自己根据运行时间来判断,要么你就凭自己的经验和感觉提前做好下车准备。总之,最好别睡,即便睡也不要睡得太死。见我去意已决,妻子未置可否,只不耐烦地说了句:“瞎刨躁什么?”然后管自睡去。


    奔跑的夜,急如星火

    想着想着,2806次列车突然中途停了下来,窗外风雪肆虐,天地混沌一片。几分钟过去了,车仍没有开行的迹象,我不免着急起来;有的旅客醒了,他们也觉察到车辆的停驶。又几分钟过去了,车依旧纹丝不动,“糟糕!”我禁不住说了一句。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停车很快超过了10分。“啊唷!”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原来预计在B—C段列车不可能晚点,然而今晚却一反常态,老天爷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如果不能按时到达C站,我的计划以及此后的所有行动步骤都将泡汤。此时此刻,我已由焦急进而悲观,而后又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整整过了15分,列车终于缓缓启动,“唉。”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晚了,晚了,恐怕不等抵达C站,黎明号就已经与我擦肩而过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听天由命了。然而,当我感觉到列车的加速,当我听到过站变轨之时,车轮发出的一连串急促而又清脆的声响的时候,我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起,心跳也似乎变快,真恨不得给火车加上一把劲。快跑!快跑!我心里在喊着。

    还好,当列车抵达C站的时候,我所乘坐的曾经晚点15分的列车,又在不长的路段里赶回了6分钟,堪称奇迹。也就是说,仍有6分钟的时间可供我赶到换乘黎明号的站台。车刚停稳C站,我肩挎背包第一个跳了下来,接着,不顾一切地向地道口冲去。

    就在黎明号即将开动的最后时刻,我终于一步登上一节硬座车厢,好悬!车门关闭,伫立在黎明号车厢的地板上,我眼前的景物、人物全变了,就像换了一个天地,既感到新鲜,又十分陌生。我在原地完成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另一列客车上的旅客,正沿着刚刚走过来的路线,掉头向我家所在的方向驶去。列车夜行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地上,风驰电掣,势不可当,我觉得自己的计划已然成功过半,其过程相当刺激,也很完美。但令我甚感意外的是,在这一路段上,想不到自西而来的黎明号竟然是整点到达,而由东往西的2806次却晚点了,与我此前设想的情况恰恰相反。

    我急匆匆地按列车员的指引去补了车票,然后马不停蹄地穿行于车厢寻找儿子,扫了一眼车厢号,我此时正处在列车的前部。车上的乘客明显地多于我方才所乘之车,噢,新春将至,由省城一带回家过年的人陆续登程了。我没数究竟走过了多少节硬座车厢,但当列车尾部车厢紧闭的车门迎面挡在我的眼前时,我才猛然发觉是走到尽头了。儿子呢?车上没有呀!我稍有不安,但还不至于慌张,心想,一定是找得不仔细,漏过去了。在C—B区间的一个小时多一点的行程中,从头至尾找一遍的时间是很宽裕的,但如果再找一遍就显得相当紧张了,我必须加快速度,不然车一到B站什么都白费了。略作喘息定了定神,我即自车尾部开始,尽量不惊动熟睡中的人们,又要随时避让过道上来往的列车工作人员和乘客,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继续寻找。这次特别留意了坐席上面朝窗户和趴在小桌上熟睡的人。列车的硬座车厢一共7节,我从最后一直找到第一节仍未发现儿子的踪影,再往前则是已经关闭的餐车车门了,我的心立时提了起来,莫非他根本就不在车上?

    心存一丝侥幸,我猜想着儿子的去向,也许我找他的时候,他正巧不在座位上,而是去了厕所或其他什么地方。基于这一考虑,我决定再快速地寻找一遍。此时,黎明号在C——B区间上的运行已过大半,显然,欲找寻第三遍已犹如百米冲刺!

    我心急火燎地穿过一个拥挤的车厢连接部位,忽然感到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不免吃了一惊,拍我的人竟然是本次列车上的乘警。他像例行公事一样,郑重其事地查验了我的车票,然后又明知故问地问我从哪里上的车,到哪里下车等。一看这个架势,我知道是他误会了。上了车,我只顾着来回找人,并没有注意到乘警,然而值此夜半更深之际,我满车上东张西望的举动却早已引起了乘警的注意。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再满车上东张西望也不至于让人觉得鬼鬼祟祟。看了一下手表,距离到达B站的时间只差十四五分钟了,我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曾经历过一次列车上被处罚的情况(也是在B—C区间),不过被罚的不是我,而是与我一同出差的同事。当时列车刚实行戒烟,旅客出于习惯并不能认真遵守,我与同事上车后面对面坐在坐席上,边吸烟边聊天。在到达C站之前,乘警和列车员搞了次突然袭击,把我的同事“捉拿”了,并将其带往餐车做罚款处理。因为快要到站下车了,我跟到了餐车门口等候同事出来。然而直到列车开始进站,餐车门依旧紧紧关闭,已经驶入站台了,仍不见同事的踪影。我这位同事脾气比较暴躁,倘若他因罚款数额问题与乘警争执起来,可咋办?他不出来我们就下不了车,出差的公事岂不耽误了?虽然仅仅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那段时间却让我感到出奇的漫长,急性子的人真能急得跳脚,但又无可奈何。

    于是,我将自己乘车的目的简要地向乘警述说了一下,以求尽快脱身,争取下车前再找完最后两节车厢。听完之后,乘警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把头点了点。“没事了?再见!”闻听此言我喜出望外,连忙告辞,扭头便走。谁知还没走出几步,他又喊住了我。真是越忙越添乱,我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看他还要干什么。想不到乘警走上前来,很和气地对我说:“需要我们帮助吗?”噢,原来是为这个!“不用了,谢谢!”


    雪停了,天也快亮了

    凌晨4时13分,黎明号准时抵达B站,在找过三遍未见儿子的情况下,我无奈下车。不知何时雪停了,但夜色昏暗,寒风依旧凛冽。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儿子乘上了胶支号普快,再有一个多小时方能抵达本站,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而另一种可能则是他错乘、或是有意乘坐了嘉文号,此时已掠B站东去,势必一直抵达终点的A站。不久前,儿子曾表达过极想到海滨城市A市一游的愿望,因为他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那还是在他3岁的时候。儿子言犹在耳,再加上,他对我们煨干就湿的关爱向来不太领情,且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我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他会不会借此机会直接去A市呢?然而,他孤身一人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又怎么能放心?由于尚无法断定他究竟乘坐了哪趟车,想到儿子即便到了A站也会到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的,于是,我不打算再等候胶支号的到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踩着厚厚的积雪,我悻悻然踏上了回家之路,颇有些铩羽而归的颓丧和懊恼。

    大街上,黄色的路灯洒下柔和的光芒,照耀着像覆了一床巨大的雪被的路面,路面平展而又松软,一眼望不到头,更不见一丝脚印的痕迹,俨然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场景。灰暗的天空乍现寥寥星光,县城仍旧沉睡在黎明前的夜晚中,只有街边的早吃店已有了开门扫雪的,生火做饭的。

    我的脚下,皮靴踩雪的“咯吱”声阵阵传来,回头望去,一条脚踩出来的雪路一直往火车站的方向延伸而去。忽而一辆厢式小货车从远处驶来,雪地上又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辙印。在我的正前方,车轮所经之处,素洁的世界被侵蚀,宁静和祥和的氛围已然被打破。

    走着,走着,只觉天色微露白光,大街之上已有人行。

    我疲惫不堪地爬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然后开灯。突然,我似乎嗅到一种熟悉的气味,低头一看,门后多出一双多日不见的皮棉鞋,再仔细看看,的确是儿子的,天哪!原来他早到家了。我心中一块石头“唿嗵”落了地,一夜的辛劳顿时烟消云散。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我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推开儿子卧室的门,只见台灯微弱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儿子正坐在被窝里准备脱毛衣,桌上的饭碗里还有未吃完的荷包蛋。“爸,以后不用去接。”“乘哪趟车回来的?”“一趟临客。”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又问了一遍,回答非常肯定。“到站是谁把你叫起来的?”“我今晚没睡觉。”呜呼!我差点晕了过去。儿子连连打着哈欠:“哎哟,可盹死了。爸,我先睡了。”还没等说完,人早钻进了被窝,把眼一闭睡起来了,可嘴里却在喃喃自语,“我已经长大了……”

    我给他关上台灯,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外,隔着门缝久久地望着渐渐进入梦乡的儿子,心里想:才出去半个多月,儿子的脸上瘦了好多哟!而后,我轻轻地把门带上。儿子平安归来,尽管我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心头总有一丝莫可名状的凉意。从昨晚10点多我离家赶赴车站,到今晨4点多车到B站我下车,整整6个小时,我的心一直在漫天飞雪的苍茫大地上奔跑,一刻也不停地跑哇,跑哇,就像跑过了几千里一般,然而我并没有感到疲惫,为啥?因为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使我忘记了劳累,也顾不得劳累了。我不由得想,待儿子长大成人后,他能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与飞驰的列车有关的夜晚吗?然而答案是否定的。

    记起来了,当初进B站买票之时,我曾看见有一张不大的红纸贴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上,莫非那就是有关新增加的春运临时客车车次情况的告示?所谓“临时客车”是春运期间根据客流情况临时增加的车次,时间不定,日期也不定,每年春运期间都有,但我却没有乘坐过一次,当然也就不太了解、也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事。咳!百密一疏,我怎么就没想到“临时客车”?也没看一看铁路部门在告示牌上贴出来的告示呢?

    我们的卧室里黑洞洞的,这时,忽然传出“嘿嘿”的几声冷笑,只听妻子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折腾了一宿,这会儿舒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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