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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洛加:​渝城旧事之:老街声声唤.原是匠人来(上)

 故人旧事2020 2021-12-27

渝城旧事之:

  老街声声唤.

          原是匠人来(上)

                  /吴洛加

 老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在旧时重庆,大街小巷曾经终日活跃着很多身怀不俗技艺的工匠,成为这座城市行走的风景和脉搏律动的音符。
               剃头匠
 


五十多年前,我还在重庆某中学读书,班上有一张姓男生,长着一副鹰钩鼻,我俩关系较近。有次我问他,你爸干啥工作,他支支吾吾不肯说,便不再问。暑假中去他家借书,开门的是一中年男人,脸上长着放量版的鹰钩鼻,不用猜就知道是他爸。老张似曾相识地看了我几眼,我却一下认出了他:张剃头。老张经常来我家那条老街为街坊们剪头,面熟。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大名,习惯以“张剃头”相称。我有些意味深长地瞟了小张同学一眼,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那年月炼钢、纺织、机械制造的产业工人最吃香,小商小贩的社会地位甚是卑微,我担心张同学知道我晓得他爸的底细,会恼羞成怒不再理我。
老张是我家附近几条街上的“跑街匠”,除非下雨,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能看见他缓缓走过的身影。他并不吆喝揽客,只是用一副金属叉簧“铮铮”弹出清亮悦耳的声响,众人便知他来了。老街人认熟,总喜欢把自己的头发交给他打理。偶尔也有其他跑街的剃头匠响着同样的叉簧走过,很多人只是抬头瞥一眼,并不会搭理。
大家信任老张是有理由的。他最先是解放碑一家知名理发店的师傅,因为家里娃儿多,单位那点死工资往往糊不了几张嘴,于是一咬牙,退职出来加入了跑街匠大军。他有一手好技术,又待人热情,见到谁都满脸堆笑,因此生意很好。我那同学经常穿着新衣服在学校招摇过市,原来全靠了他爸的一副刀剪一双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尚穷,为国民服务的资源严重短缺,吃饭难住宿难,到理发店剪头也往往要排长队,倘若遇到技术不好态度恶劣的理发员,理发无疑就变成了受罪。老张等一大批跑街匠的出现,顺应了市场和时代的需求,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受到社会的欢迎,也在重庆商业史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一笔。
张剃头与其他跑街匠不同的是头发一丝不乱,身穿一袭及膝的白色工作服,打扮得像当年在理发店那样正规,硬实的帆布包里装着各式工具。人们呼他走近,从家里搬出凳子当街坐下,他则从包里取出轻薄的府绸围布,啪地迎风抖开,将客人围定,手推剪咔嚓响着开始在对方头顶的丛林中穿行。推剪靠的是手的力气,不像现在用电力驱动,嗡嗡响着可以轻松跑上三五里地。手剪需要经常卸下来磨锋利,否则会咬头发,叫人着实不爽。我有一回遇到推剪故障,师傅摸出估计是润滑剂的油脂加注,那冰凉且油腻的液体让我头皮好一阵发麻,撅着嘴不悦了小半天。
重庆旧俗,婴儿百日后要除尽毫发,谓之“剃胎毛”,以为这样后娃儿会生得满头秀发。理发店不大愿意接承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老张却来者不拒,而且会特意先为刀剪仔细消毒。让家人抱定孩子,他作虎步蹲,捏剃刀的手少见的翘成兰花指,运刀如同春风拂过水面,三五分钟那孩儿的头便仿若刚剥皮的鸡蛋。
人们喜欢老张还有一个原因,听他讲新闻。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是稀罕物,相信传播大量靠耳朵和嘴巴。老张整天东街出西街进,听了啥子新鲜事,诸如大阳沟的藤藤菜今天不收号票、百子巷煤炭房新安装了一台煤球机……,一边剪头一边娓娓道来,常常听众围成一团。
隔壁赵哥那年正是喜欢烫男影星“大背头”的年龄,有次花重金到理发店买美,理发员手拙,将一绺额发烫成了木炭,羞得赵哥几天不敢出门。有一天他向张剃头提起此事,问可不可以试试其手艺。他以为跑街匠们只会为婴儿剃胎毛或者为家庭老妇剪清汤挂面式“梭梭头”,没有胆量追赶时尚潮流。老张鼻子“哼”了一声,叫赵哥取来烫发的“火夹子”,炭火上烧热,在湿毛巾上左右蹭蹭,又挨近自己面颊测测温度,尔后翻飞张合伸向对方头上,十几下“滋溜”声中,那一头蓬乱蒿草服帖地向后伏下了身子。
重庆跑街的剃头匠大多技艺不凡,最擅长为老头们刮“光白沙”(本埠土语“光头”),并且一条龙服务刮净胡须、耳毛、鼻毛,兼营按头、捏颈、捶肩、挖耳、敲背。这些活儿放在现在,非但要分项计价,关键是很少有师傅会做和愿意做。当年的跑街匠们却应付裕如,单凭一把刮胡刀就可以完成削发、剃须、剜毛等活儿。老张还有其他同行不曾掌握或者不敢尝试的绝活,用刀替客人按摩眼部,说可以舒筋活血清亮眼睛。客人胆怯,眼睛闭得肌肉僵硬。老张俯身附耳轻言细语:放松,放松嘛,不会有事儿的。边说边用刀尖刀刃刀背在对方眼部上下左右刮按敲挑弹。几分钟后拍拍客人肩头:好啦。
客人捂着胸口,睁开眼睛四下看看:“哎呀,真的清亮多了呃!”
 
           弹花匠
 

       插图:弹花匠。廖心语作

前年看过一部抗战喜剧电影,几个抗日的男人扮成一伙弹花匠,背着家伙什混入了鬼子营地。日军头目不识那一把巨大的弹花弓,以为是中国的什么乐器。心痒,非要这伙男人来一番现场演奏。男人们将计就计,用手榴弹模样的木棰嘣嘣呛呛弹响弓弦,且弹且唱且舞,把一帮小鬼子看得眼花缭乱,高兴得呜嘘呐喊,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电影中的那种弹花弓,如今大概率只能去博物馆寻找了。短短四五十年,中国发生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很多老一辈人熟悉的生活物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无声息退出了历史舞台。失去久了变成了回忆,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人说此乃乡愁。
我们儿时,这样的弹花弓曾经大行其道,随处可见。许是因为全木材质的工具分量沉重,负荷这玩意儿走街串巷的大多是膀粗腰圆的汉子,汉子的女人则以帮手的身份随行,干些女人们能够干的活儿。
那年月还没有太空棉、丝绵被、羽绒被之类新兴纺织品,重庆人床上铺的、身上盖的基本以棉为主。尽管现在不少纺织品被吹得天花乱坠,我很多朋友还是坚持使用品质纯正的棉絮和棉被,说它们百分百贴身、暖和、不会刺激皮肤现怪相。
五十年前曾经流行一句话,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教育国人要厉行节约物尽其用。新棉最先肯定是用来做成被子,用上几年后失去弹性,保暖性能打了折扣,于是其地位从人的身上变成了人的身下,降格为紧贴床板的棉絮。再几年,这些棉絮面目全非仿若陈年饼干,重庆人便知道,该让弹花匠上门为棉絮们起死回生了。
那年头并没有传呼机、电话之类预约,弹花匠们靠的是穿街走巷“撞”生意。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就是木棰弹响弓弦,或“铮铮”或“嘭嘭”,激越且绵长,绝不会与其它响声类似。响声趋近,再看来人,仿佛刚从大雪飘飞的野地里出来,头上、脸上、身上、鞋上粘满了一团团一片片一缕缕棉花,如果碰巧穿的是深色衣物,简直就是一只大花猫。见得多了便留意观察,发现他们干完活儿后并不怎么收拾头上身上,背起工具就走,去招揽下一单生意。便猜他们也许是忙,也许就是要让更多人看见他们满身花絮的模样,说明生意好得很呢。
弹棉花的活儿自然会在露天,也自然会在晴天。主家搬出几根长板凳,铺上凉板便成操作台。抱来几条死气沉沉面目可憎的旧棉絮丢在台上,便袖着旁观匠人操作:女人首先登场,拆掉棉絮表面的网线,借助工具将棉絮分解成若干的团团坨坨片片。先前在旁边整理工具的汉子接着出场,我记得他像以为武士,腰上扎着巴掌宽的皮带,背后固定了一根颤颤悠悠的竹竿,竿梢的麻绳拴着弹花弓,他一手把弓,一手执棰,木槌敲动牛筋弓弦,凑近那些棉絮的团团坨坨片片,利用弓弦的强力振动唤醒老朽的棉絮。棉絮们起初不理不睬,汉子并不急,继续凑近嘭嘭呛呛弹。很快,棉絮们从陈年旧梦中被唤醒,在弓弦的音乐中舒展身子变大变胖变高,有的甚至还像快乐的精灵,在弓弦上下翩翩起舞!
恢复白皙、蓬松、温暖的花絮被匠人归拢整齐,汉子在女人协助下,用一根钓鱼竿似的工具,牵引着棉线。犹如蜻蜓点水,娴熟地位棉胎纵横交错重新敷设网线。他视力极好,纵向几米远也会毫厘不差。听到有人夸赞,汉子笑笑:天天干这活路,熟能生巧嘛。
抱来一床席子铺在地上,铺平已具初形的棉胎,女人脱掉鞋子再度亮相。这回她用一个木质的类似锅盖的圆盘,在蓬松的棉絮表面由外及内碾压,每一处都不会放过,让网线与棉絮结合紧密,棉絮也渐渐变成了它的标准模样。女人可能嫌手上力道不够,索性纵身一跃站在了圆盘上,扭动腰肢一寸一寸在棉絮上前行,优美的姿势惊呆了一众看客。
街上张妈当年有亲戚自新疆来,鼓鼓囊囊送她一大袋地产新棉。第二年女儿出嫁,张妈突然想起那袋宝贝,请来弹花匠将其弹成两床棉被以作嫁妆。弹花匠借此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艺术功力,在棉絮表面用鲜红棉线敷设了大大的囍字,下面还缀上了两只交颈戏水的鸳鸯,此事成为街上的美谈。去年街坊邻居聚会时碰见张妈女儿,她说那两床嫁妆棉絮至今仍然保存箱底,很想翻新再用,但哪里还寻得着当年那些技艺高超的弹花匠呢:“我肯定不会丢它,留一份念想吧。”
 
   

作者简介:吴洛加,重庆市杂文学会理事、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大世纪研究员、南岸区作协会员。从事写作四十余年,著述与发表文章逾13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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