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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子第一次遇见柳依依，还是上《先秦小说研究》课上时，他们俩都是这门课所招的第一批学生。《先秦小说研究》是当年文学院新开的一门课，针对的是学有余力，有志于用文言文写新小说的一批学子。 第一次去上课，桓子时间上预留的就有些仓促，当他冲进教室那会儿，前面的位子基本上全坐满了，正当他往最后一排走时，第二排正中间的一女生，——带着一副小巧的眼镜，短发，清秀白皙的脸庞犹如一弯满月，眼里尽是光，她及时指着她身旁唯一的一空座，向桓子说道：“这里没人。”桓子道了声“谢谢”，就赶紧坐了下来。 做笔记时，老师写的有些字太潦草，看不清楚，桓子只好问她，她也总是很热情的把自己的笔记拿给桓子抄，桓子对她只有不尽的感激。课中老师提到有些上古史的问题时，桓子回答很踊跃，她有些不懂，便问他，他也很愿意细致地跟她分享更多。然而，一向木讷寡言的桓子，直到下课也还不记得问这女孩的名字。 这门课一周只上一次，并且都是周五下午。做事一向慢吞吞的桓子第二次来上课时依然没把握好时间，如同上次一样，他又欲去后面坐。然而，这次他没有走得那么匆忙，余光中，他又看到了上次那个女生，并且她旁边的座位又是空着的，桓子看向那里时，那女生这次只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了下，——意思是说“这个位子可以坐”，他也便没有谦虚，径直坐下来，连“谢谢”也忘了说。这一次，桓子跟她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言谈中，才知道她本名叫杨柳依依，是因为爸爸姓杨，妈妈姓柳，后来她爸妈离婚了，她就跟妈妈姓，叫柳依依。想起《诗经·小雅·采薇》里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绝美之诗，桓子禁不住又多看了柳依依一眼，发觉她也正如诗中的“小家碧玉”一样，温柔中裹着几分明澈，恬静中不乏几分轻灵，无论是文，还是质，她都俱全了。 往后的日子，每一堂课桓子都有了那个固定的位置，无论是他来得早还是来得迟，他都会主动坐在柳依依边上。他们有很多共同的生命内质，比如对文学的爱好，对文字的敏感，甚至连审美都趋向一致，——他们认同庄子的“朴素为大美”，也深信孟子的“充实之谓美”。外在的文和内在的质，前者也有它存在的理由，但他们还是一致深信，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就好比德才兼备固然好，但德胜于才也不差一样。 谈到“道德”时，他俩不以为“有道德”就代表着很拘谨，很拧巴，更不以为那种能周全，讨好所有人的人就是有道德的人，——一心只想周全，讨好所有人的人不仅称不上有德之人，反而是孔子眼里的“乡愿”，是没有生命棱角，独立人格的好好先生，是“德之贼”。 他俩也不觉得“有德之人”就是高高在上的，是孤冷的，而是足信“和光同尘”，“含光不耀”，“在染不染”，才属真德，真德之人常处在至适至乐之境，——“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他俩以为真正的道德永远都是澄澈而轻松，率性而自然的，不是做给人看的，也不是迫于法规而为，而是出自内心的真切，从心的自觉自发，自新自化。 他俩为人处世的原则也很相似，比如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时，他俩都是会先擦亮眼睛细致考察一番，然后再做决定的，——没有锻炼价值，机器人都能干的事，他们绝不做；可能诱骗到别人，伤害到别人的事，他们更不做。他们只做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做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底线，——做事可以狂一些，做人却要狷一些。狂是在自己的信仰之下，虽千万人阻，亦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狷则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狷是有所不为，有所不受。 他俩还讨论过“志向”和“欲望”的区别，都认同“志向”是“从无所好，不带实际功用和任何目的的纯粹自我圆融”，是可持续的，有志者是乐在其中的；而“欲望”很多时候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自己的躯壳动念，由环境、社会、他人引诱而起的，嗜欲深者永远都不知道应在哪个地方搁下他那颗躁动的心，即使搁在违背本性的地方，他们也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他们也不肯承认。 到了这一学期的后面几节课时，桓子因为修双学位时间上不够用，以此有几次课没有去，到下一次去时，柳依依位子还是为他留好了，但明显看得出来她脸上是有微怨的。桓子自感过意不去，但又不善沟通，更何况面对的对象又是这种她从没有遇到过的，能搅动他的心的人。以此，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招惹她，他越不主动，不解释，她也就越怨他，恨他，尽管她不说，桓子还是看在眼里的，到最后，桓子就愈发的不敢来上这课，只一个人在自习室里自习罢了。 这一学年的最后一节课，桓子本打算亲自跟她疏通疏通，但当他准备拿着书本进教室时，却在门口被一老同学的电话给绊住了脚步，那同学是从远方的外城来的，只路过，说来看一下当年的老班长就走，桓子怎好推辞，就只好舍彼顾此。 偏偏不幸的是，到下学期，开这门课的老师因为强力逼迫他门下的一研究生替他做大量苦差事，导致那研究生不堪压力，跳楼而亡，最后这老师被司法机关带走，教师资格被取消，这门新开的课也就跟着夭折了。桓子知道柳依依读的是什么专业，在哪个班，但却从来不敢去主动找她，就这样，往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才一千多亩大的校园，他们居然也没有偶遇过哪怕一次。 毕业实习出发那天，桓子去女生教学楼帮他女朋友搬东西，等所有的东西都搬好了，桓子站在那楼外入口处一大树下的石桌旁，等她女朋友等得正焦躁在，——女朋友执拗地不相信他，非要最后返回去一趟检查余物有没有被忘拿掉，好久都没有出来。 “咦？你怎么......?”路过的人群中，一个极熟悉的面孔忽然回转身来，看着桓子，用这样略带惊奇又夹杂着点失落的语气，这样对他说道。桓子侧过头去，登时就愣住了，这不是柳依依是谁？“是你啊，我.......”桓子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心里有大海一样多的话要告诉她，她好像也有很多心里话跃跃欲出，但忽然之间，她又忙止住了，而且是很斩钉截铁的那种，她像是瞬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嘴闭得很紧。当桓子鼓起勇气，正欲跟她说什么时，发现她早已转身消失在人流中了，那孤独的背影，离去时那么的悄无声息。 半年后，桓子恢复了单身，班上曾经的老同学祝婧跟他说：“柳依依也还是单身，我有柳依依最新的联系方式，你想要吗？”“我要这干什么，我跟她——”桓子还没说完，就被祝婧把话截断：“真想不通，明明是互相喜欢，却隐忍着，压抑着，克制着，等待着，各自都不肯先放下自己，非要假装强说什么都没有。这世上，很多缘分不是月老没有牵线，而是月老把线牵好，人们却有了更多得寸进尺的其他要求。你不主动？我不主动？那就如植物好了，你长在你的山上，她长在她的山上，除非山崩海啸，否则你永远都不要指望有一天你们能在一起。” 在蜀南小城一古镇上独自旅行的时候，于一“寄给你曾经错过的她”的一家小书信店铺旁，桓子偶然听到了这首歌，便再也没有忍住，拿起笔，一口气直写道：“如果能回到四年前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下午，我一定会让你坚信，从今往后，我绝不会离你而去，——除非我没选择这个课，除非你对这门课也没兴趣，除非我没考上这个大学，除非你跟我不是一个学院，除非我不是男儿身，你不是女儿身......千千万万个机缘的汇集，才有了我们的那次相遇，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一错过成千古憾’。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需要涅槃一次，才能把自己看得更清，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也有读到：'你所有历经的磨难，都是在为你生命升华添砖加瓦，只要笃信修己为本，那么你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想到这里，我又有几分庆幸，我庆幸在我最懵懂的年龄没有做出什么糊涂事连累到你，我庆幸如今我清明自己后还可以像当初那样去把你放在梦里，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你无边无际的美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柳依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诗太美，——然而却是凄美。如果能再见，我一定要把另一句诗送给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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