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学费 夏日暑气难耐,进了伏天田玉菊病倒,胃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中医西医都看过不见好。贫贱家庭百事哀,田玉菊生病不能到缝纫社上班挣钱,看病吃药打针,倒要花不少钱,方伯仁那点工资维持一家人生活本就不够,只好东挪西借,整日阴沉着脸发愁。开学的日子近了,每到开学都是愁钱交学费的难关,今年更难得过。方伯仁没法子,亲戚朋友凡能开口都借过,唯一的办法只有再去找供销社领导开口借钱,可一想到找领导借钱的事,方伯仁就发怵。 区供销社既管财务又管人事的黄主任,是区委马飙书记的夫人。马飙因说一亩地产几万斤稻谷“放卫星”是瞎胡闹,“犯错误”由县长位置遭贬,心中存有“在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的念想,以为能立功补过,重回县城官复原职。哪知接二连三,时势都与马飙不对劲,先给他插白旗说他是“促退派”,他积极办食堂建“新村”又说他“刮共产风”;他刚开始“纠偏”又遇“反右倾”差点戴“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横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回县复职无望,马书记慢慢看开,形势变幻莫测,官场沉浮险恶,促使他把明哲保身放在第一位。马飙已没有干出业绩、重获青睐的豪情,工作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天和尚撞天钟,稀松混着。在秀水镇呆久,马飙觉得这地方不错,虽没有县城繁华热闹,但山清水秀,安宁静谧,生活节奏舒缓,可不紧不忙过日子。他马飙是区委书记,是这方小天地里真正说一不二的一把手。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官复原职当县长又怎么样?县委书记才是一把手,当县长得听县委书记的,稍有不慎惹得书记不高兴,就会看冷眼,穿小鞋,打板子,挨闷棍,阴风吹火,落井下石,什么样的亏他没吃过?与其在县里受气,唯唯喏喏,动辄得咎,还不如呆在这山窝窝当一把手好。“山高皇帝远”,远离是非漩涡安全多了,舒心多了。马飙常照写的稿子讲些不咸不淡的话,他抱定主意不说自己什么事做错,也不说同事什么事做错,特别是不说上级有什么错误。有人讥笑他圆滑,马飙不辩解,内心反倒讥笑那人:伙计,不是圆滑,是吸取教训变聪明。他得的第一个教训是“慎言”,常言说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官场上,说假话、套话、空话、好听的话、恭维上级的话,何止三分话,说九分、十分都没事儿;说真话、实话、直话、上级不爱听的话、批评的话,不仅三分说不得,说一分,甚至说一句,都会惹祸上身。马书记参透玄机,气定神闲,不争不冒,一副在秀水区委书记位子上永远呆下去的模样。 马飙书记耐得寂寞,马飙书记的黄夫人可耐不住。想当初丈夫当县长时何等风光!她虽是县供销社挂名不上班的副股长,可偌大县城谁见县长夫人不恭敬有加,哪天家中不是宾客盈门!县长官帽一丢,顿时门庭冷落,又被贬到偏僻闭塞的秀水区,真叫原先的县长夫人憋闷委屈。原以为丈夫攒足劲头干一番会官复原职,哪晓得时运不济,几番折腾,丈夫竟像斗败的公鸡,没了雄起的劲头,这让黄夫人更败兴丧气。看来留在这秀水区一时走不成,不能总晦气郁闷过日子,得找些乐趣,原先的县长夫人很快发现门道。随丈夫调来秀水区时,给她在区供销社安排“副主任”职位,排名紧随主任之后,她没太在意。原先在县供销社挂名当个副股长不管事不操心,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清闲自在惯了,当“副主任”,工资不涨一分,有什么好?可观察后,她体会到常说的“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道理,区供销社主任副主任在这方小天地可是有职有权的。县供销社的股长手下不过三两个人,区供销社辖有一两百号人,人人对领导都得恭敬服从。加上困难时期,物资供应紧张,掌握各样紧俏物资的区供销社领导成了人们争相讨好巴结的香饽饽。只要会掌权用权,区供销社副主任的芝麻官儿可当得蛮有味道的。黄主任一改开始不上班也不爱管事的做派,先要“分管一块工作”,于是分工她管人事,后来财务出点纰漏,她主动提出“勇挑重担”管财务。人权财权都抓手里,背后有当区委书记的丈夫这棵大树,一把手主任都礼让她几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 黄副主任管事并不像一般女人小鼻子小眼,处事待人有几分干脆利落豪爽明快的男子汉气概。找她办事,一认亲疏,凡平日对她小殷勤小孝敬做得到位的,要办的事会爽快答应办理;二看心境,若她心境好找她开口办事会顺畅,若遇上她心境不好,你去开口办事一定触霉头,事办不成还会无缘无故被她尖酸刻薄地尅一顿。方伯仁不善于也没本钱巴结领导,对黄副主任这样有来头有靠山的领导更敬而远之。迎面遇上躲不开恭敬叫声“黄主任”,黄副主任笑一笑答应,方伯仁不感到荣耀欢喜;黄副主任鼻孔里哼一声或者不理不睬,方伯仁也不感到委屈忧虑。田玉菊看病打针吃药缺钱,方伯仁着急,想起一把手刘主任曾说过有事可直接找他,写张借条去找刘主任,刘主任爽快批“同意”签上名字。把借条交给出纳小吴,小吴叫他等,说得先给黄主任打好招呼才能借钱给他,等一个星期没下文。 没钱给田玉菊买药,方伯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小吴点拨说:“您找找黄主任。” 方伯仁硬着头皮去见黄主任。运气不错,黄主任正拿件新衣服在试穿,旁边两人连声赞好,方伯仁进去。 黄主任说:“老方,你夫人做缝纫,你一定内行,看看我这件衣服做得怎样,合不合适?” 方伯仁说:“好!穿上真好!话说回来,衣服做得好倒在其次,关键是黄主任您身材好!身材不好的人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模样来,只有黄主任这样的好身材,穿上这样的衣服才有风度有气质!” 黄主任扑哧一声笑了,对旁边两个人说:“你们听听,平日只说老方古板,像个没嘴的葫芦不爱说话。没想到开口能说到点上,听着叫人受用。哪像你们,干巴巴只会说个'好’字。”扭头问方伯仁:“找我是为借钱的事吧?老方,你是聪明人,我管财务,有急难先找我不就行了,用得着绕大弯子去找别人?你去找小吴,说我同意按借条写的数借给你。不过下不为例,谁家有困难都来借钱,我怎么应付得了?借钱的人多,供销社还撑得下去?” 方伯仁点头应承,借二十元钱解急难。要给孩子交学费又难处横亘,没别的法子又得找供销社借钱,怎么好开口?方伯仁想起黄主任“下不为例”的断语,不由踌躇,不想再找令他戒惧的女人开口借钱。 不想去也得硬着头皮去,方伯仁鼓足勇气走进挂“副主任办公室”牌子的黄主任办公室,黄主任正看文件,见方伯仁进来,倒也客气叫他坐。 黄主任把文件往桌上一放,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他说:“麻烦难办的事又来了,上次死过人,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再弄,不知会发生啥样的事情,真叫基层管事的人为难啊!” 黄主任这话让方伯仁摸不着头脑,黄主任讲“死过人”“闹得满城风雨”,明显是指因精简下放死去的周玉娟,这么说莫非又要搞精简下放?那真是让人心悸的事,方伯仁脑子翻腾起来,竟忘记找黄主任的本来目的。 黄主任问:“老方,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又有么事要我帮忙解决?” 方伯仁回过神,先结结巴巴感谢黄主任批准借给二十元解决老婆看病吃药的急难,再嗫嚅说三个孩子读书,要开学了学费无着落,恳请组织上批准再借点钱让孩子能按时上学,往后节衣缩食一定如数归还。 黄主任耐着性子听完,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先“啧啧”有声然后亮着嗓门说:“三个孩子读书,三个儿子都读书!我说老方,你志向不小啊!想让三个儿子都读大学成大知识分子?好为你长脸面,光宗耀祖?你掂量没掂量过你有多大本事,吃几碗干饭?家里本来困难,充什么好汉,让三个孩子都读书?困难时期哪一家不寻门路先解决生活问题,你不能让你的孩子先找点事做,解燃眉之急?赖着上学读书,自家又供不起,想躺在公家身上帮你负担?那可没门!再说读书有什么好?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刚发文件还要精简下放,有饭碗的能不能保住饭碗都难说,读过书未必能找到饭碗!我说老方,不要图虚名,赶紧转舵,让孩子早些自己找饭吃好!”一番劈头盖脸夹枪带棒的抢白加教训,让方伯仁脸发白,头发蒙,木头般说不出一句话。 正这时,黄主任的宝贝儿子旋风般闯进门冲她高声嚷:“妈,我要的新球鞋新围巾新帽子还有新运动服买齐没有?告诉你,缺一样我都不去学校,不去给你读书!” 黄主任起身边把儿子往外推边说:“去,去,我有正事,你的事等我下班回家再说。”黄主任重新坐到大办公桌前,方伯仁眼角噙泪已准备告辞。 也许觉察先前的话有点过分,黄主任打手势对方伯仁说:“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家大儿子是在县一中读高中?都高二年级啦?” 方伯仁点头,黄主任若有所思说:“这么说你家老大和我家马小飙还有同学缘份。不过我家马小飙刚考上,困难年头能上高中真不容易,费好大劲!这样,我看我儿子的通知书,上学要交三十元,你家老大的学费我先帮你解决一半,通知出纳借给你十五元。先借了二十元,共三十五元,以后每月从你工资扣五元,还清为止。你另外两个孩子,要继续读书你自己想办法。最好听我的话不读了,何必硬撑,让他们找事做养活自己,你一家生活好过多了。” 这结果虽与方伯仁来找黄主任时的想法有出入,倒也让他没别的话好说。方伯仁再三感谢黄主任的关心照顾,说一定努力工作报答黄主任报答组织。 方伯仁下班回家,把借钱经过和黄主任那些话向田玉菊说了,两人商量半夜。田玉菊叹气说:“本实一心想读书,突然不叫他读,怕他不应承。” 方伯仁摇头说:“由不着他,他不应承也得应承。哪里弄钱交学费?总不能把我的皮剐了,换钱给他交学费吧!你把道理讲清楚,老二还是会听话的。” 第二天,田本实早起,他盘算开学前赶紧砍几担柴,免得开学后又为缺柴烧着急。吃过野菜粥,他主动招呼:“妈,我去孙家湾砍柴。” 妈妈强撑起来,身子靠着床栏杆坐了,拦住田本实:“你爸出门上班前交待过,今日不慌去砍柴,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妈妈可从没这样正儿八经地说有话要对他说,田本实不知什么事,乖乖的坐到床沿上。妈妈怜惜地看着他说:“本实,爸和妈都知道你特喜欢读书,较着劲想像哥哥那样考上高中,还想考大学。可你想过没有,你们三兄弟读书,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啊!你爸每月三十三元五角钱工资,全家六口人吃饭都为难,我又病了,挣不了钱看病吃药反倒花冤枉钱。眼见要开学,你哥要交三十多元,你若去上学要交十多元,你弟也要交上十元,加起来要五十多元。家里没积蓄,到哪儿筹这笔钱?想借没门路!为我看病吃药你爸找单位借过钱,为筹学费只好硬着头皮再找领导开口借钱,说好话受奚落,管钱的黄主任才答应借十五元,连交你哥的学费都还差一半。让你们三兄弟都读书,你爸和我实在没这能力,多难呀,别人反而说是充好汉图虚名,想光宗耀祖。思前想后,你哥读高中遇大波折很不容易,不能半途不让他读!你弟还小,总不能让他小学不读毕业!只好委屈你不读了。爸和妈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稍许有点法子,都会让你继续读书的。你快十四岁成半个大人了,你爸十四岁学徒,你知爸妈的苦衷,为爸妈分忧,行吗?!” 妈妈的话说一半,田本实已明白意思,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等妈妈说完,他满脸泪水,用被子蒙头躺下,承受重击。他知道学费难筹,满以为爸爸会像以往筹钱先交一半读着再说,没想到困难到这地步,爸妈迫不得已下决心不再让他上学读书。往后怎么办?去学木匠、瓦匠、铁匠甚至裁缝手艺,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从此与心爱的学校和书本告别,与新知识隔绝,曾有的抱负理想彻底抛弃,任其如五彩斑澜的肥皂泡一般破灭?田本实如乱箭穿心,真想对着苍天大声吼叫:老天爷太不公平,你叫人好不甘心!田本实没吼没叫,一直躺着不动,无论奶奶怎么劝,不肯吃午饭,也不肯吃晚饭。 天黑,爸爸没回,妈妈病着不能下床,奶奶回房歇了,哥哥和弟弟知道田本实伤心难受不会来惹他,家中一片死寂。田本实蹑手蹑脚起来,跌跌撞撞走出家门,不知不觉向秀水中学校园走去,他要再多看几眼心爱的校园,往后可能再难来了。校园许多窗户闪烁诱人的灯光,老师们已提前返校备课。田本实见杜老师住的那间屋亮着灯,杜老师对他好,他得对敬爱的杜老师说几句话告别!田本实轻轻敲门,按规矩喊声“报告”,杜老师应声“请进”起身开门。 田本实见到杜老师,再也把持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杜老师说:“别哭,别哭!什么事情坐下慢慢讲。” 田本实接过杜老师递过的搪瓷杯喝口水,强咽哭声,说家里没钱交学费不让他再上学读书。 杜老师沉吟半晌安慰说:“你先别着急难过,明早我到你家去,跟你家长谈谈。你爱学习成绩好,上初三了,绝不该让你失学的。” 田本实原本来与杜老师告别,没料杜老师主动说要去他家做工作让他继续上学,田本实心中燃起希望,期待出现柳暗花明的好前景。 杜老师第二天果然来了。田本实给杜老师搬椅子倒茶,爸爸不在,妈妈听说老师来了,强撑病体下床坐着陪杜老师说话。田本实怕自己在场,杜老师不好把该说的话说到位,去门外候着。 杜老师与妈妈谈话半个小时,妈妈喊:“本实,快来送送杜老师。”田本实赶紧进屋。 杜老师跨过门槛走到街上,扭头对紧跟在身后的田本实说:“你家比我想象的还困难。其实不用你妈妈说,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种境况,你爸妈供你们三兄弟读书,确实不容易。你可不能因你爸妈不能让你继续读书,就对你爸妈不满。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当家人难处,要多体谅爸妈。” 田本实以为杜老师不再坚持说服爸妈让他继续读书,心里更急。 杜老师口气一转又说:“要让你继续上学读书,与你妈妈说过,还得你爸爸答应。这样吧,我索性到你爸爸单位去一趟,与你爸爸当面说说。” 望着杜老师大步流星走远的背影,田本实觉得杜老师就像另一位父亲,对他执着无私的关爱,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从杜老师的身上,田本实深切体会到这话的份量。 九月一日开学,一大早班上两个同学来了,说杜老师指派他俩约田本实一起去上学,爸妈没给田本实交学费的钱,也没拦他,由他背起书包跟两个同学一起去学校。田本实人上学读书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生怕总务处会计来找他催交学费。 直到有一天杜老师告诉他:“根据你家情况,学校将你列为'特困生’报到上面,批准你免交学杂费。另外学校还每学期补助你四元钱交书本费买学习用具。书本费我代你到总务处交了。又买些文具,给你,拿着!往后安心努力学习。”田本实悬着的心顿时落下。 他接过杜老师递过来的文具:几个练习本笔记本,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圆规三角板,都是必用的学习用具。田本实感激万分,又不知怎么表达,他没像往常向杜老师举手行礼,而是弯腰向杜老师深深鞠躬。多年后,田本实才知道,当年学杂费确实以照顾“特困生”的名义免掉,但那“补助”的四元钱,实际是杜老师掏腰包,杜老师怕他不好意思,故意说学校补助的。田本实永远感激杜老师,没有杜老师,田本实初中还没毕业就会失学,那他一辈子将是另一样的人生。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雷体华,湖北人。向法学致过敬,爱文学来牵手。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誉顾问:戢觉佑 李品刚 无 之 文学顾问:周庆荣 王树宾 白锦刚 法律顾问:王 鹏 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赵继平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审校:严圣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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