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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死因探秘

 青梅煮茶 2021-12-29

  □  薛序

  秦观的人生应当算是一个悲剧。

  他37岁才考中进士,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在仕途中跌跌爬爬地挣扎了十年,到46岁那一年因受党争牵连,被贬出京城,52岁那年,被赦免返京,却在半途上因喝水而莫名其妙地猝死在朋友的家中。

  《宋史·秦观传》是这样描写秦观之死的:“徽宗立,复宣传郎,放还。至藤州,出游光华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

  秦观二十八世孙秦瀛在《重编淮海先生年谱》中说:“元符三年(1100年)……先生被命复宣德郎,放还作《归去来兮辞》,遂以七月启行而归,逾月至藤州,因醉卧光华亭,忽索水饮。家人以一盂注水进,先生笑视之而卒。”说法大体相同,只是在时间和地点上更为详尽一些。

  由于秦观具体的死因语焉不详,所以研究者们众说纷纭,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种说法:

  一是瘴毒中暑说。从上文可知,秦观之死是在八月,地点是藤州。藤州即今广西藤县。该地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虽四季分明,但夏长冬短,气候炎热而多雨,尤其是七、八月份(指农历)。秦观是高邮人,高邮的平均气温至少比藤县低10度以上。他在岭南虽待了一年多,但对那种湿热的气候毕竟不太适应,加上身体素质差,遇赦后,得按规定的期限赶回京城“报到”,瘴毒中暑是很可能的。

  二是酒精中毒说。从《重编淮海先生年谱》中可知,秦观死前有两个细节,一是“醉卧光华亭”,二是“忽索水饮”,可见其醉得不轻。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下子喝这么多酒,如果是一个健康人,也许没事,但秦观从肉体上到精神上都受尽摧残,在这种情况下醉酒而亡也是很可能的。

  三是乐极生悲说。持这种说法的人很多,而且理由更加充足。秦观以46岁“坐党籍改馆阁校勘,出为杭州通判”,还没有到职就被贬为处州酒税,48岁被削秩徙郴州,50岁继续南贬到横州,51岁徙雷州,可以说这五六年来他从贬职到削秩(不发官俸)再到被编管(劳动改造),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就在他彻底绝望,甚至写好《自挽辞》的时候,一纸赦令让他北归,还让他官复原职。从大悲到大喜,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对于这个人生际遇的激变,秦观缺乏应有的思想转变。当他口干舌燥,家人端来水盂,他看着水面上映出来的憔悴而枯槁的面容时,他苦笑一声,倒下了。

  对这几种说法,笔者不敢完全苟同。

  研究秦观及其作品的绝对权威、全国秦观学术研究会前会长徐培均先生生前曾多次强调:“秦观是一个纯情诗人。”“他一生常为情所困,又常为情所累。”这就为我们解读秦观之死因找到了入门之径。情为生命之所寄,生命为情之所终;以生命谱写情符,以命运奏响情音。直至天荒地老,甘赴九泉。

  如果我们梳理一下秦观从46岁“因坐党籍改馆阁校勘”开始,直到52岁客死藤州的六年贬谪生涯,就会发现,这六年对于秦观来说,完全是一段由希望到失望,再由失望到绝望的“文化苦旅”!

  一、希望:从“改馆阁校勘”到“出为杭州通判”,再到“道贬处州酒税”——贬职

  绍圣元年,秦观46岁。受党争牵连,被免去“正字”,改为“馆阁校勘”,贬到杭州任通判。

  所谓党争,实际从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时就已经开始。拥护并支持王安石变法者被视为“新党”,反对者被视为“旧党”。王安石变法的总后台宋神宗驾崩后,宋哲宗继位,但因其年幼(9岁),朝政大权掌握在太皇太后高氏(宋神宗母亲)手里。高氏反对变法,起用旧党领袖司马光。司马光上台全面否定新法,把新党全部逐出朝廷,但几年后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又重新任用新党,罢黜旧党。苏轼、苏辙等一些对新法提出过意见的人都属被罢黜的对象。

  其实,像秦观这样级别的官员根本无资格参加党争,但他是苏轼的门生,新上任的新党代表人物贾易(侍御史)、赵君锡(御史中丞)等知道要扳倒苏轼这样的“大树”不易,就退而求其次,先拿他的门生弟子下手,以去其“枝叶”。上疏诋秦观有“不检之罪”,谓观“刻薄无行,不可污辱文馆”。苏轼从其弟苏辙(时任尚书右丞)那里了解到贾易上疏的大致内容,劝秦观以退为进,主动上章辞免“黄本书籍除正字”的官职。而秦观缺乏政治经验,事先没有与苏轼商量,便去拜访曾经推荐过自己的赵君锡,却不知赵君锡两面三刀,一方面敷衍秦观,一方面上疏哲宗,以“泄密”罪将矛头直指苏轼苏辙。疏曰:“缘臣与贾易二十六日弹观,才一夕而观尽知疏中意,此必有告之者……”

  秦观的轻举妄动等于是授政敌以柄,不仅没有拯救自己,也让苏轼兄弟处境十分尷尬,不得不“引咎请外”,即主动引咎辞职,离开朝廷,外放为地方官。

  秦观被免去他自己引以为傲的“黄本书籍正字”的职务,外放到杭州任通判。通判是知州或知府的副职,从级别上讲,与他原先的“黄本书籍正字”不相上下,只是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从客观上讲,秦观对“党争”带来的严重性的认识还比较粗浅,因而对这次外放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心情比较轻松,他在《赴杭倅至汴上》一诗中写道:“俯仰觚棱十载间,扁舟江海得身闲。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觚棱”本指宫殿上的砖瓦,这里代指京城。全诗意思是,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现在外放到地方上来,恐怕比京城要清闲一些。以前没有时间理会的关于佛教上的事,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了。在《吴兴道中》,他又写道:“胡为御舟者,挽我置此旁。青山不肯尽,流水故意长。虽云道理远,瓦樽有酒浆。”字里行间看不出半点怨恨或惆怅。

  从京城汴京到浙江杭州,千里迢迢。秦观还没有到达贬所,皇上的诏书又至:“贬监处州酒税。”原因是御史刘拯指控他“增损”《神宗实录》。这一次秦观有点懵了:处州(今浙江丽水)乃穷山僻壤,比不上杭州的繁华,不仅地方远了,而且级别大降,从“副市长”降到负责收税的“税务局长”了。绍圣二年写于处州的绝句《题务中壁》:“醡头春酒响潺潺,垆下黄翁寝正安。梦中平阳旧池馆,隔花螭口吐清寒。”反映了他此时的心境:迷惘中透出几许淡淡的无奈,惆怅中充满对昔日京城生活的回忆。秦观在京任职时,曾出席驸马李端悫的家宴。此诗中“平阳旧池馆”原指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的府第,这里代指李端悫的宅第。回忆是一种怀念,一种向往,一种无法抹去的情思。

  由此可见,直到此时,秦观对自己的仕途还是充满希望的,总认为,目前的境遇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京城,重返他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馆阁生涯”。

  二、失望:从“处州既罢职”到“削秩徙郴州”——削秩

  但是,他在处州的这种闲适生活并没有过多久就到头了。因为他在做“税务局长”的业余时间里频繁地出入寺庙,与方外僧道结友且诗词唱和。这从他《处州水南庵二首》中可以看出这段生活,其一曰:“松柏萧森溪水南,道人为作小圆庵。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其二曰:“此身分付一蒲团,静对萧萧玉数竿。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宽。”秦观本是以与僧道结友、谈经论道,甚至抄写经文等来寻求内心的虚静与平和,却被政敌爪牙、两浙运使胡宗哲抓住把柄,劾其“抄写佛书”“败坏场务”,于绍圣三年,被朝廷罢去处州监酒税的职务,“削秩徙郴州”,这一年,他48岁。

  “削秩”是什么意思?“秩”,俸禄也,官员之品级也。“削秩”即现在的“除名”“开除”。郴州在湖南省东南部,地处南岭山脉中段与罗霄山脉南段交汇地带,比处州的环境更恶劣。

  受到如此惩罚,秦观的精神几乎崩溃。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了,他一直怀有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开始失望。《题郴阳道中》的一首绝句:“门掩荒寒僧未归,萧萧庭菊两三枝。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形象地抒写了他此刻的心境。全诗很直白,没有用典故,但“无肠断”三字配上两三枝在寒风中飒飒孑立的菊花这些意象,却让读者看了,会情不自禁地觉得心酸、凄苦。

  绍圣三年年底,秦观到达郴州。快过年了,而秦观一个人凄凄凉凉地住在人地生疏的驿馆之中,夜不成寐。《如梦令》一首小词反映了他这时的心境:“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紧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另一首差不多写于同时期的《阮郎归》词也是如此:“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上片写景,下片写情,哀婉幽怨之溢于言表。

  三、绝望:从“郴州”到“编管横州”,再到“徙雷州”——编管

  即使这样,新党还是没有放过他。“柿子总是拣软的捏”,也许秦观与苏轼的关系太过密切,是苏轼的软肋,打击秦观就是打击苏轼。所以,秦观在郴州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完全适应,又一个诏书下来了。绍圣四年三月,他“奉诏编管横州”。如果“削秩”只是从“干部”到“平民百姓”的话,“编管”则是被管制的没有人身自由的“劳改犯”了。对于性格柔弱的秦观来讲,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打击太大、太残酷了——他由“失望”变成了“绝望”!

  他这阶段的诗词中,“愁”“恨”成为基调:

  《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娥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千秋岁》:“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此词中的“日边清梦断”表明,过去那种能回到京城,回到皇帝身边(日边)的“清梦”已经彻底破灭了。

  元符二年,秦观51岁,他“自横州徙雷州”。这是他被贬谪的最后一站。雷州又称海康,今属广东省湛江市,南濒临琼州海峡,过海峡就是海南岛。秦观作为罪臣被移送到雷州,这时的心境倒反平静下来,没有太大的波动,有点“死猪不怕开心烫”的感觉。《海康书事十首》是他这一阶段的代表作,从“其一”可以看出他此时的心境:“白发坐钩党,南迁海濒州。灌园以糊口,身自杂苍头。篱落秋暑中,碧花蔓牵牛。谁知把锄人,旧日东陵侯。”第一二联写实,受党争牵连,被贬到这个濒临海峡地方。因为没有了官俸,所以只能像仆役一样耕种菜园以糊口。第三四联写虚,有谁知道,眼前这个冒着秋暑仍在耕作的把锄人,过去曾经是个京官呢?全诗无一愁,无一怨,更无一恨,仿佛在叙说别人的事,这说明诗人这时已能正视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不管你“愁”也好、“恨”也罢,日子总要过下去。他只得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醉乡春》),说得多么凄楚、无奈和心酸!

  这一年的六月,他的恩师苏轼遇赦,在北归(苏轼被贬在儋州,今属海南岛)途中特地来看他。秦观写了《江城子》一词相送:“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这首词写得看似平静、洒脱,但感情却十分浓郁、深沉。师生别后重逢,按理十分欣喜、兴奋,有很多话要倾诉,却以“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一句带过,此时的“不言”胜过万语千言。“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对今后的前途更是写得迷茫而黯淡,让人唏嘘不已。

  临别前,他把自己写的《自作挽词》给苏轼看。“婴釁徙穷荒,茹哀与世辞。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藳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修途繚山海,岂免从阇维。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空濛寒雨零,惨淡阴风吹。殡客生苍藓,纸钱挂空枝。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苏轼知道,此时的秦观已经心灰意冷,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不堪重负,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能泛泛地安慰几句,便挥泪告别。但他没有想到,他与秦观的海康(雷州)之别竟是阴阳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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