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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谷:生产队长吴远先 (上)

 故人旧事2020 2021-12-30

  生产队长吴远先(上) 

              文/  谷

                      序        言

     吴远先站在忠县官坝区保和六队保和寨大门下的石梯上。2012年10月

 生产队是指中国社会主义农业经济中的一种组织形式。

      在农村,它是劳动群众集体所有制的合作经济,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生产队的土地等生产资料,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生产队在国家计划指导下,有权根据本队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地编制生产计划,制定增产措施,指定经营管理方法;有权分配自己的产品和现金;在完成向国家交售任务的条件下,有权按国家的政策规定,处理和出售多余的农副产品。生产队作为一种组织,具体存在的时间为1958年至1984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随着人民公社解体,绝大多数地区按照生产队辖域直接过渡到村民小组。

      生产队的体制,是由高级农业社过渡而来,是人民公社化以来大跃进以后农村地区生产队成熟的分配体制。这期间以人民公社大食堂为标志,即所有农户及其家庭成员在生产队所设“公共食堂”吃饭,劳动不计报酬。食堂建立之初,吃饭不记账、不受定量限制,也就是当时人们开始想象的“共产主义”,也被称为“共产主义大食堂”,因此当时出现最流行的说法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由于出现全国性的饥荒之后食堂于1961年解体(称为“下放食堂”)。1962年时任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开始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分过一部分土地给农户的政策未经推广即破产;后来生产队成为基层农业生产单位和行政编组。

     

         吴远先居住在这保和寨里。2012年10月

        (—) 吴远先的少年时代

      吴远先是我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插队落户落在忠县官坝区碾盘公社保和大队六生产队的队长。他个子不高、瘦脸型、目光炯炯有神,终年四季头上包着头帕,有着做人原则和顽强生命力的农村基层干部。那年他才36岁,如今我离开保和六队快50年了,他也是86岁的耄耋老人,这么多年来,我俩一直都有联系。

      吴远先80岁那年,感觉自己干田土的活已力不从心,在儿女和众乡亲的劝告下,依依不舍地离开那生活了80年的故土,远赴新疆,投奔了在建设兵团落户的三个儿女。在新疆的吴远先时常给我电话,希望我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我一直抽不出时间。前段时间正好有空,我决定去新疆和他好好说说话。

      他是1933年出生在四川(今重庆)忠县官坝乡吴家坝(今翠柏村)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家里的田土能出产40多石粮食,有8间大瓦房。他爷爷奶奶生了八个小孩,却只带活他父亲一人。他父亲很小时,就被爷爷安排去学木匠活。爷爷50岁那年悄悄卖掉大部田产跑到梁平开了一木器加工作坊,自己过日子去了。家里从此一落千丈,他奶奶气上心头很快郁郁而死。他父亲在外做木活又染上重病,为了治病,将余下房屋地产都典给了外婆家。日后无力归还欠款,按外婆的意愿将房、地契过户给了二舅,父亲带着他母子二人来到不远的瓜碓村保和寨下的沟里,佃下了寨主刘贤杰家祠堂在沟里的火山地(生荒地)和几亩瘦田,按4:6分帐,一年的六成收益交给祠堂作清明会的用度。    

       那沟叫'银子岩’沟。据说刘家祠堂先前的主人也是穷人,因鸡娃子跑到沟里逐食未归,女主人下沟去寻找,意外寻到张献忠贼人埋的银子,没几代刘家就发成这梁上的数一数二的大绅粮(大地主)。刘家后人便在那下沟的石壁凿上“银子岩”,三个大字,那沟就叫了“银子岩沟”。

  保和寨下银子岩沟石壁上刻有“银子岩”。2012年10月

     下银子岩沟的小路,“银子岩”三字凿在石壁上。2012年10月

      吴远先少年时代在银子岩沟宅基地。2012年10月

沟里有一条溪河,从三十里外官坝场下的柏林沟静静地流往那三汇场口进入三汇河,在流经刘家祠堂这一地界,以河中为界,对面为泰来乡地界。过河翻过那陡峭的山梁,下到对面梁底,就到了有名的水磨河场。说它有名,那是离场不远的罗家岭出了个有名的抗日将军罗广文。罗将军在宜昌直排保卫战中挡住了日军疯狂的进攻,保证了重庆的安全。自那以后的抗战岁月里,日军再无力进攻直排,形成僵持阵势,重庆的抗战陪都和大后方的战略地位再也没受到撼动。

     沟里田地很贫脊,每年与祠堂分帐后不够生活,父亲就到梁上给人修房建屋,补贴家用。到清明会时节,吴远先就要到祠堂去抬刘氏祭祈的牲畜到祠堂先人的坟头去从事祭奠活动。由于刘氏的田产分布在方圆百十里,刘氏先人的坟头不在一处,每每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息。按契约规定,每月还要打10背猪草给祠堂主人。吴远先背着猪草路过祠堂,听到祠堂里私塾先生大声诵读“子曰诗云”时,总忍不住在在祠堂外跟着诵读,因耽误了主人喂猪被挨骂。

    吴远先土改时分得的保和寨右厢住房。2018年2月

祠堂在沟里有两间茅草屋,便是他一家三口的家。周围常有野狗光顾,有一天他母亲在沟里做地时,一只野狗窜来,血红的眼睛真勾勾瞪着,与他母对峙了半个时辰。突然一豹子虎(当地人称豹子为豹子虎)从侧面山林窜出,忽的一下叼起那狗跑进山林。母亲丢下锄头跑回茅草屋,多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每到夜间母亲都要把门窗闭紧,还要把猪等牲畜关到屋里,免招野兽的袭击。

       (二)   吴远先的成长

 1949年,忠县获得了解放,共产党的工作组进了瓜碓村,(后来合作化分为三个大队),首先搞起减租减押运动。

过去佃农的收成是按佃约所定,如2:8分,地主要分得八成,但地主要承担土地的全部税赋及相关徭役;如4:6分,佃农可得四成,但每月要给官家服劳役几天,或者给地主挑水,管理菜园,割几背猪草等等。减租减押后,佃农可获得田土的大部分收成,给地主的徭役也取消了。但是,佃农祖祖辈辈对地主的敬畏却没有减少,对贫穷的恐惧和眼前光景是否能长久的怀疑时时侵扰心头。

     工作组紧接着开展了“清匪反霸”运动,在官坝场上连续召开多次斗争大会,批斗恶霸地主,灭了他们往日的威风,能干活的也主动下地干活了;清查四邻五乡的“棒老二”,当年在路口抢人,夜半翻墙装人家粮食,摘取灶间腊肉的“歪人”也得到了惩处。

     吴远先当年16岁,白天拿着枫香木头做的梭标在路口巡查,跟随工作组清匪反霸、斗地主、挖浮财,夜晚参加识字班。当他第一次用木炭画出了自已的名字,感觉腰间有了力,从此站立起来了。工作组又告诉他,打了土豪还要分田地,还要分地主的房子!他更加积极,每天忙到深夜,打着火把回到沟里的茅屋。

他父母为他操碎了心。他们担心,哪天工作组走了,地主把沟里田土收回去,逼他们搬离这茅屋,又到哪里去讨生活呢?

     吴远先因为表现积极,追求进步,1952年初,瓜碓村第一批发展的几个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其中就有他。在村里原地下党员杨声金领导下,他积极参与村里的公粮征收,抗美援朝的宣传和其他工作,偶尔也到邻近乡里去发动贫下中农斗争恶霸地主,清匪查霸。

      建国初保和村村工所瓜碓寨。2018年3月

      1952年政府实行土地改革,搜缴地契、丈量田地、定界造册、评定成份。他家因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土被评为佃农,分得了水田3亩多,坡地4亩多,另原租种祠堂的沟地,山林也归了他家。 

他父亲便把沟里山林中一人多围的树卖掉些给官坝场上的公家,得了几万元老币,给他母亲治病。并由工作组安排到刘家地主“保和寨”寨上右厢的四间大瓦房居住。那屋原本是评为“破产地主”的寨主幺儿媳妇谢氏的住房。那谢氏过门后还未生育便守了寡,跟婆婆染上鸦片烟瘾多年,名下田土早已经卖光,只剩下寨上的几间住屋。其贴身丫环张玉珍解放后自主婚姻,嫁与了寨上长工刘才权。她无人侍候,年老生活不便,便按工作组要求随吴远先一家生活。土改中,终因不堪烟瘾折磨,一口气不来赴阴间寻夫去了,吴远先的父亲怜其无后将其埋葬。从此,吴家就成了这瓦房的主人。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这个佃农的儿子有了房屋田土,自那以后,他把自己的命运与共产党紧紧的联系在一起,愿意为共产党献出自己的生命。随后村里成立互助组,吴远先组织邻里的几户贫下中农成立了第一个互助组。几家的田地并在一起耕种,然后各家自己薅草淋粪浇水,到了收割时又聚一起收获。在开展互助组工作的期间,吴远先表现出较强的组织能力和坚持原则的高度自觉性,赢得了乡民的拥护。

      1969年秋后,我跟他学犁田时问他,在土地所有权还是一家一户时期,你是如何开展由互助组走向初级社的?他说:“听党的话,不自私,吃得亏,对坏人坏事敢于斗争,坚持原则。”按我当时的理解,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说,上级党组织上自他加入青年团后就把他列入党员积极分子名单,告诉他,组织将对他进行5年以上的考验。

       80年代保和村的办公室。2018年3月

      1955年在完成初级社的组建后,他被派到外区去协助和传授建社的经验。那时父亲刚病死,天天晚上开会动员农民加入初级社,就是4、50户并在一起劳动,按入社田土的面积,出劳力的多少和大牲口的使用来决定分配。那些家里劳动力少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家庭是很愿意加入初级社的,而那些家里劳动力强和自己有农具、大牲口的认为吃了亏,是不愿意入社的。当时的政策就是要集体奔向“共产主义”,工作方式有些粗暴,带有强迫性质。

     1956年,国家在城市完成了对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后,在农村对农民的土地所有权也进行了改造,将三个初级社合并为高级社,要农民将自己的土地地契,农具,牲口等生产资料都交给高级合作社,形成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另一种形式----农村集体所有制。这种经济组织在1958年人民公社化中被改划分为生产队,成为基层农业生产单位和行政编组。

    吴远先刚担任社主任就被乡里安排担任民兵连长,带领100多号青壮劳力去县金鸡铁厂挖矿,炼钢、炼焦,投身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三面红旗的生产建设运动中。

他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

    1958年大跃进期间,他已经是党员了。有个连队的民工向上级反映,生活待遇比其他连队差。上级就派他去那个连队担任连长。那个伙食团的事务长也是他们瓜碓村的人,念过高小,会记帐,是连队的能干人。

吴远先到连队的第一天中午,去民工桌吃饭。伙食团长是个女的,三十岁,满脸谀笑叫他到食堂里面小桌上去吃。他一看事务长,副连长,指导员,齐齐坐一桌,桌上的饭菜明显好于民工的饭菜。他当即叫撤掉,到大食堂跟大家一起吃饭,由于大家都知道吴连长很坚持原则,都不作声地去到大食堂。

连队工作忙,干部不能按时吃饭,偶尔到食堂晚了,食堂就给他留下比较丰盛的饭食。他发现后就把自己的饭票放在一民工处,回来晚了那民工就把桌上饭菜给他留着。

     很快,他站住了脚,获得了民工们的拥护,有什想法都告诉他。一个民工反映,事务长采买菜品有瞒报现象。他去调查,发现事务长买菜的时候,明明100斤,要求卖菜人只收80斤的钱,卖菜的人为了早点卖完,只好答应。而他回来报110斤,这里两头就贪污30斤菜钱。他调查属实后,发现这事务长与伙食团长合伙贪污200多元,马上招开斗争会,果断换上了正派人。

     1958年在国家领导人“超英赶美”不切实际的号令下,狂热开展的“大跃进”运动,严重违背了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使国计民生遭到极大破坏。

      1961年生产队大食堂后期状况(网络)

在农村大力推行人民公社化,鼓吹“一大二公”,取消了社员自留地,压缩了社员家庭副业,挫伤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影响了农村生产力的发展。又因调集大批青壮劳力炼钢,造成干农活的的老弱妇幼不能及时的收回地里庄稼,以致当年地里粮食未能全部入倉,部分坏在地里。同时贯彻“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吃食堂,紧跟着泛滥起来。所有农户的家庭成员在生产队所设“公共食堂”就餐,吃饭不记账、不受定量限制,放开肚皮吃,被称为“共产主义大食堂”。 

1958年的恶果体现在1959年的种植不足,田土歉收,几个月后粮食紧缺,农村大面积的缺粮,出现了全国性的饥荒。上面又发动群众批斗农村基层干部,反“瞒产私分”,把农民的口粮和种子都强行征缴来完成增购任务。基层管理干部又利用“大食堂”多吃多占,一时间全国出现多处饿死人的现象。 

     这时,吴远先接到乡里通知其母亲饿死的口信,连夜赶回家,母亲已被乡邻停在了院坝。吴远先想到自己在厂里干重体力活,每月有60斤粮食,为了母亲能有点米饭吃,他经常都少吃一口,忍饥挨饿节省点粮票托人带回家。按当时政策规定,买米要单位才能购买。他母亲将粮票交给社主任唐中滿,唐中滿与事务长刘金霍竟然把这米贪污,弄到一农户家偷偷煮来私分,活活饿死了吳远先的母亲。那年,保和这个高级社饿死了12个人,占社总人数6%。

安埋了母亲后,吴远先准备连夜赶回厂里,连里的事还真放心不下。帮忙的四邻乡亲却不愿散去,村书记刘贤宽和一班干部来到家里。原来村支部早就想换这两个群众意见很大的干部,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一直搁置着。这次吴远先回来安埋母亲,他们对他作了全面考查,觉得把这社主任这个职务交给他,相信他是能把工作开展起来。今晚便是来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留下把社主任一职担当起来,也就是即将改制的生产队长。

       一九五九年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网络)

整整一晚,无论刘书记怎样说,吴远先都不答腔,母亲死了,家里没什么牵掛了,组织上考虑他少年学过织布,准备调他去重庆第二织布厂充实基层领导。夜深了,刘贤宽站起来说:“你是个共产党员,你要看到这社饿死多少人?难道要饿死完才安心?”社里的贫下中农围在门外望着他,期盼的神色令他震动。想到自己9岁随父到沟里住,跟这寨外弯里的人这么多年,一同斗地主、一同挖地主浮财、一同查路条清匪反霸、一同丈量土地、分田分地、在这片土地上他流过汗流过血,乡亲们和他早以生死与共,今天他们遇到难处,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

     (三)吴远先担任了生产队长

       天亮了,吴远先答应了刘贤宽书记,留下来担任社主任。

刘贤宽当即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宣布:鉴于保和高级农业合作社主任唐中满在大食堂多吃多占,损公肥私,决定撤消他的职务,考虑他是贫下中农,不给予处置。立即批斗事务长地主子女刘金霍,要他交待管理食堂期间多吃多占,私分粮食的事,并在合作社监督劳动。按照公社条例,合作社长(生产队长)应该由成分好、劳动好、农业生产经验比较丰富、懂得同群众商量、办事公道的农民担任。村党支部推荐的吴远先是符合以上条件,安排他担任社主任,也就是即将改制的生产队长。

会场上一片欢呼声,大家觉得有救了。       

吴远先在会上宣布的第一项政策就是:整顿食堂,干的稀的,干部群众一视同仁,又把自巳省出来的粮票买米熬粥给老弱病人喝。

第二项是:将社里的田边地角零星小块地按每人二分划给社员种植100窝南瓜、蔬菜;条件是每人要交100个南瓜给集体食堂,交后余下的瓜菜留给自家食用。在宣布这项政策时,刘贤宽赶紧溜了。事后他拿着烟杆指着吴远先哭笑不得,说:“这下,保和社饿不死人了,我这个书记怕也当不成了!”

三个月后,由于社员在交足定额后多余的菜蔬能留下自吃,一下调动了社员的积极性,社里的食堂有煮的了,家里也可以煮锅菜菜汤汤填肚子,社员们都拥护回村来的老社主任了。

     1962年底中央调整政策,人民公社实行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核算方式,恢复和扩大了自留地和家庭副业,解散了大食堂。瓜碓村辖下的三个高级社合并为生产大队,保和高级社为保和大队六生产队,生产队成为基层农业生产单位和行政编组。重新给社员人均划分8.5丈自留地,社员除种自用蔬菜外,还可种植小麦,包谷,豆类等粮食;允许社员养猪和牲畜,发展家庭副业,农民的积极性得到发挥,社员的生活得到改善。

随着国家对整个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农轻重、工业内部、生产与基建、积累与消费等比例关系逐渐符合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1963年,国民经济得到了全面的恢复和发展。

吴远先也建立了家庭,过上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一直到人民公社撤销,他都没有脱离农村基层管理干部的职务,把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家乡农业生产建设工作。

    保和寨主建于嘉庆八年墓前祭祀的望柱,原为两根八十年代建村小毁掉一根2012年10月

  2018年6月10日于重庆南岸区

  2018年9月1日于重庆石柱县卧龙村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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