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商君列传》,会发现一件令人相当费解的事情。 传记的正文里,太史公给商鞅之法大唱了一通赞歌: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大意是,秦国采用商鞅之法,搞了十年后,百姓都很高兴,路上无人将失物据为己有,山野间也没了盗贼, 家家户户吃上了饱饭。百姓们勇于为秦国对外作战,怯于为个人利益私斗。城市乡村,全是大治景象。 然而,在“太史公曰”里,司马迁却又痛批了一番商鞅: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太史公说,那商鞅啊,是个天性刻薄的家伙。他拿帝王术去找秦孝公博取富贵,还走了嬖臣的门路,本就不是个东西。上位后干的那些事,也全都可以证明他是个少恩之人。我读他写的《开塞》《耕战》之书,发现书的内容与他这个人基本一样。他在秦国历史上留下恶名,实在没半点冤枉。 简而言之一句话:商鞅是个王八蛋。 正文是司马迁写的,“太史公曰”也是司马迁写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后世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这件费解之事。解释的路径也五花八门。有人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某些文字不是太史公原文,而是后人窜入。也有人试图将之解释为“传赞互补”,说太史公常在篇末评论中写一些正文没提的事情作为补充。 但篡改说的证据始终不足,传赞互补说的解释力也有限。显然,《商君列传》的情况不是传与赞互补,而是传与赞互相冲突,正文赞颂商鞅之法好极了,“太史公曰”却痛骂商鞅是个王八蛋。这种情况,在诸多“太史公曰”里,是个异数。 苏轼也注意到了这桩费解之事。他给出了篡改说与传赞互补说之外的第三种解释:司马迁被史料给骗了。 在《商君论》里,苏轼先引用了“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这段大赞商鞅之法的文字,然后写道: “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 这些都是战国时代那些纵横游说之人炮制出来的胡言乱语,司马迁见识不足,理解能力有限,没能触摸到“大道”,所以才会将这些不可信的胡言乱语当成史料收进书中。 苏轼还说,自己觉得司马迁有两项“大罪”。第一项是“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赞誉黄老之学,将之放在儒家《六经》之上。但与第二项“大罪”相比,这项罪过只是“小小者耳”。 第二项“大罪”是什么呢?那就是“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不该在《史记》里歌颂商鞅与桑弘羊这种王八蛋。苏轼说,从汉代开始,有学识之人便耻于谈论商鞅与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只有皇帝们才会喜欢商鞅和桑弘羊这类人物。皇帝们“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要脸的皇帝呢,公开不提商鞅与桑弘羊,实际上干的全是商鞅与桑弘羊那一套;不要脸的皇帝呢,不但公开赞扬商鞅与桑弘羊,干起来也全是那一套。总而言之,“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皇帝们全都这样干,司马迁的罪过不小。 说司马迁被战国游士的张口就来给骗了,这是很严厉的批评。说司马迁赞颂商鞅与桑弘羊,为后世君王提供压榨民众之术,这也是很严厉的指控。 “赞颂桑弘羊”这个事情比较容易廓清。
其实,《平准书》既有“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这句话,也用了许多篇幅去记载这类不加赋乃是“阴夺民利”,去记载这种隐性榨取“其害甚于加赋”——内中提到,天下百姓因白金五铢钱恶政而集体陷入“盗铸金钱”的风潮,被诛死者“不可胜计”;还提到张汤搞“白鹿皮币”敛财,其死之日“民不思”,都觉得他死得好;还提到杨可搞“告緡”敛财之术遍及天下,结果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众宁可活在贫苦之中也不愿再从事生产积累。太史公无意赞颂桑弘羊的立场其实很明白,苏轼不过是恨屋及乌,想到王安石的“不加赋而上用足”出自《平准书》,于是连太史公一起骂了。 “赞颂桑弘羊”纯属误解,但太史公确确实实在《商君列传》里歌颂了商鞅之法,确确实实称商鞅之法给秦国带来了大治,带来了“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这到底是为什么?太史公真如苏轼所理解的那般,被战国游士的说辞给骗了吗? 答案藏在《史记·酷吏列传》里。 单就《商君列传》来看,“道不拾遗”云云似乎皆是褒义词。然而,《史记》全书中使用此类褒义词最多的地方,不在别处,乃是《酷吏列传》。内中提到:汉景帝时代的酷吏郅都,靠严酷的杀人手段治理地方,民众“皆股栗”,全都吓得两腿打颤,于是有了“郡中不拾遗”的所谓大治景象;汉武帝时代的酷吏义纵,也是靠着“族灭”他人的严酷手段,造就了“河内道不拾遗”。另一名同时代的酷吏王温舒,同样是“灭宗”高手,广平郡百姓深感恐惧,于是“道不拾遗”。此外,活跃于汉宣帝时代的严延年,按班固《汉书·酷吏传》的说法,也是一名标准酷吏,他靠着动不动就杀人全家,成就了“郡中震恐,道不拾遗”的治绩。 这些“道不拾遗”,皆是百姓的灾难。 太史公笔下的商鞅,也是这样的酷吏。他为人“刻薄”“少恩”,以连坐之法控制百姓,强迫百姓互相监视互相举报,“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这种方式造就出来的“道不拾遗”,与义纵、王温舒这些人造就的“道不拾遗”,显然是一回事。对生活在汉武帝时代的人来说,读到义纵、王温舒这些人的“道不拾遗”,便可以很轻松地理解商鞅的“道不拾遗”是怎么回事。 《商君列传》里的其他褒义词,大体也是这种情形。 |
|
来自: 浮生偷闲 > 《古代中国历史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