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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的良苦用心(二)

 浮生偷闲 2021-12-30

读《史记·商君列传》,会发现一件令人相当费解的事情。

传记的正文里,太史公给商鞅之法大唱了一通赞歌:

“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大意是,秦国采用商鞅之法,搞了十年后,百姓都很高兴,路上无人将失物据为己有,山野间也没了盗贼, 家家户户吃上了饱饭。百姓们勇于为秦国对外作战,怯于为个人利益私斗。城市乡村,全是大治景象。

然而,在“太史公曰”里,司马迁却又痛批了一番商鞅: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太史公说,那商鞅啊,是个天性刻薄的家伙。他拿帝王术去找秦孝公博取富贵,还走了嬖臣的门路,本就不是个东西。上位后干的那些事,也全都可以证明他是个少恩之人。我读他写的《开塞》《耕战》之书,发现书的内容与他这个人基本一样。他在秦国历史上留下恶名,实在没半点冤枉。

简而言之一句话:商鞅是个王八蛋。

正文是司马迁写的,“太史公曰”也是司马迁写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后世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这件费解之事。解释的路径也五花八门。有人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某些文字不是太史公原文,而是后人窜入。也有人试图将之解释为“传赞互补”,说太史公常在篇末评论中写一些正文没提的事情作为补充。

但篡改说的证据始终不足,传赞互补说的解释力也有限。显然,《商君列传》的情况不是传与赞互补,而是传与赞互相冲突,正文赞颂商鞅之法好极了,“太史公曰”却痛骂商鞅是个王八蛋。这种情况,在诸多“太史公曰”里,是个异数。

苏轼也注意到了这桩费解之事。他给出了篡改说与传赞互补说之外的第三种解释:司马迁被史料给骗了。

在《商君论》里,苏轼先引用了“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这段大赞商鞅之法的文字,然后写道:

“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

这些都是战国时代那些纵横游说之人炮制出来的胡言乱语,司马迁见识不足,理解能力有限,没能触摸到“大道”,所以才会将这些不可信的胡言乱语当成史料收进书中。

苏轼还说,自己觉得司马迁有两项“大罪”。第一项是“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赞誉黄老之学,将之放在儒家《六经》之上。但与第二项“大罪”相比,这项罪过只是“小小者耳”。

第二项“大罪”是什么呢?那就是“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不该在《史记》里歌颂商鞅与桑弘羊这种王八蛋。苏轼说,从汉代开始,有学识之人便耻于谈论商鞅与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只有皇帝们才会喜欢商鞅和桑弘羊这类人物。皇帝们“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要脸的皇帝呢,公开不提商鞅与桑弘羊,实际上干的全是商鞅与桑弘羊那一套;不要脸的皇帝呢,不但公开赞扬商鞅与桑弘羊,干起来也全是那一套。总而言之,“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皇帝们全都这样干,司马迁的罪过不小。

说司马迁被战国游士的张口就来给骗了,这是很严厉的批评。说司马迁赞颂商鞅与桑弘羊,为后世君王提供压榨民众之术,这也是很严厉的指控。

“赞颂桑弘羊”这个事情比较容易廓清。


按苏轼《商君论》的说法,它指的是《史记·平准书》里有“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这样一句话。这话曾被王安石化用为“不加赋而上用足”拿来回复宋神宗,引来司马光的痛斥。司马光说:天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道理?天下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不在百姓手里便在官府仓库,所谓不加收赋税而让官府的仓库丰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不过是拿阴招来从百姓身上搞隐性榨取,比明明白白增加赋税的危害更大。苏轼对王安石那句“不加赋而上用足”同样深恶痛绝,追根溯源到《平准书》的“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自然也难有好话。

其实,《平准书》既有“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这句话,也用了许多篇幅去记载这类不加赋乃是“阴夺民利”,去记载这种隐性榨取“其害甚于加赋”——内中提到,天下百姓因白金五铢钱恶政而集体陷入“盗铸金钱”的风潮,被诛死者“不可胜计”;还提到张汤搞“白鹿皮币”敛财,其死之日“民不思”,都觉得他死得好;还提到杨可搞“告緡”敛财之术遍及天下,结果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众宁可活在贫苦之中也不愿再从事生产积累。太史公无意赞颂桑弘羊的立场其实很明白,苏轼不过是恨屋及乌,想到王安石的“不加赋而上用足”出自《平准书》,于是连太史公一起骂了。

“赞颂桑弘羊”纯属误解,但太史公确确实实在《商君列传》里歌颂了商鞅之法,确确实实称商鞅之法给秦国带来了大治,带来了“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这到底是为什么?太史公真如苏轼所理解的那般,被战国游士的说辞给骗了吗?

答案藏在《史记·酷吏列传》里。

单就《商君列传》来看,“道不拾遗”云云似乎皆是褒义词。然而,《史记》全书中使用此类褒义词最多的地方,不在别处,乃是《酷吏列传》。内中提到:汉景帝时代的酷吏郅都,靠严酷的杀人手段治理地方,民众“皆股栗”,全都吓得两腿打颤,于是有了“郡中不拾遗”的所谓大治景象;汉武帝时代的酷吏义纵,也是靠着“族灭”他人的严酷手段,造就了“河内道不拾遗”。另一名同时代的酷吏王温舒,同样是“灭宗”高手,广平郡百姓深感恐惧,于是“道不拾遗”。此外,活跃于汉宣帝时代的严延年,按班固《汉书·酷吏传》的说法,也是一名标准酷吏,他靠着动不动就杀人全家,成就了“郡中震恐,道不拾遗”的治绩。

这些“道不拾遗”,皆是百姓的灾难。

太史公笔下的商鞅,也是这样的酷吏。他为人“刻薄”“少恩”,以连坐之法控制百姓,强迫百姓互相监视互相举报,“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这种方式造就出来的“道不拾遗”,与义纵、王温舒这些人造就的“道不拾遗”,显然是一回事。对生活在汉武帝时代的人来说,读到义纵、王温舒这些人的“道不拾遗”,便可以很轻松地理解商鞅的“道不拾遗”是怎么回事。

《商君列传》里的其他褒义词,大体也是这种情形。

“山无盗贼”一词,同样频繁见于《酷吏列传》。杨仆、尹齐、王温舒这些酷吏,都靠着严酷的杀戮造就过“盗贼不敢近”的治绩。但在《酷吏列传》的末尾,太史公却说了这样一段话: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闲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

大意是:自从王温舒这批人以暴行恶行为治理之道得到朝廷的认可,地方上的郡守、都尉和诸侯们便集体效仿他们的做法。结果,天下情形很快就从“盗贼不敢近”变成了“盗贼滋起”,满世界都是落草为寇之人,大者数千人,可以攻击掠夺城池,释放囚犯诛杀地方官;小者数百人,可以攻击掠夺乡村。数量不可胜计。

王温舒们的“盗贼不敢近”会变成“盗贼滋起”,同样以暴行恶行为治理之道的商鞅,他的“山无盗贼”成色如何,自是可想而知。

“家给人足”一词最容易理解。太史公在《商君列传》里写得明白,商鞅的一项变法政策是“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不好好从事农耕去经商,或者从事农耕却完不成官府规定的收成,便要丧失平民地位,被打成官府的农奴。农耕收成不达标者(为何不达标不重要)全成了农奴,剩下来的平民家庭,当然只能是“家给人足”。这不过是相声里的“老爷心善,方圆十里见不得乞丐,所以把乞丐全赶走了”的高级版。

“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则不过是修辞之术。换种说法便是响应号召进攻他国很积极,为自身利益抗争则很怯懦。荀子入秦时,见到秦民的基本状态是“甚畏有司而顺”,与太史公的描述异曲同工。

对于太史公而言,使用“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这类褒义词来描述商鞅之法,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商鞅干过的事情,任用酷吏、强迫告奸等,武帝时代也正在干,干得热火朝天,且不容批评。武帝是《史记》绕不开的读者,《孝景本纪》与《今上本纪》便曾触怒于他,惨遭抽删。太史公没有办法在《商鞅列传》里畅所欲言,又不愿违心做颂圣文字,便只能如此这般处理。也许,在太史公所见到的档案材料里,“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正是形容酷吏治绩的标配;每一个活在汉武帝时代的人,都清楚“道不拾遗”的真实涵义,是残酷的控制、恐吓与杀戮。用这样的“褒义词”来形容商鞅之法,既可以应付武帝,也留下了窥破真意的线索。

也许是担忧后世之人无法感同身受,无法理解武帝时代的“道不拾遗”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史公“热烈地褒赞”了一番商鞅之法,仍忍不住在传记末尾的赞文,痛骂了一通商鞅为人刻薄寡恩。痛骂集中于商鞅的人品,也许是为了与正文的赞颂在角度上有所区分。但太史公说自己读过商鞅的《开塞》与《耕战》,说他做的事和书中所写一模一样,却明显是在强烈提醒后世的读者,商鞅不但人品是个王八蛋,他的施政也是如此。

今天的我们,还可以见到《商君书》里的“开塞篇”与“耕(农)战篇”。“开塞篇”的主旨,是劝君王们治国必须用严刑峻法,“治国刑多而赏少,乱国赏多而刑少”,刑罚越狠的国家治理得越好。商鞅还说,“王者刑用于将过,则大邪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最理想的治国状态,是老百姓还没犯罪便对其实施刑罚,是鼓励奖赏各种各样的告奸,这样就不会有大乱子,也不会有小乱子。“耕(农)战篇”的主旨,是劝说君王们不要让百姓接触诗书、接触外部世界,不要让百姓去从事商贾、技艺方面的工作,“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一千个从事农耕和战争的百姓当中,只要有一个读了诗书,有了辩才与智慧,这一千人就会被影响,就会不甘于从事农耕和作战,“如此则亡国不远矣”。这些主张皆不拿人当人,皆背离了太史公所信奉的“仁”与“义”。

太史公的担忧是对的。

当苏轼在北宋年间批评太史公“暗于大道”、“论商鞅、桑弘羊之功”时,他显然已经忘记了“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在汉武帝时代的特殊意义。北宋国策致力于汲取小民而对士大夫宽容,也让苏轼忘记了太史公是在一种怎样的窒息环境下撰写《史记》。太史公没有被战国游士的邪说诡论欺骗,相反,他从现实看到了过去,又从过去看到了现实。所以,这部中国史学开天辟地的著作,从刻下第一个字时起,便须在遣词造句上战战兢兢。为了能够将真实的历史留存于世,为了能够将真实的心流传给后人,太史公不得不在词语间辗转腾挪。只有同样经历过这种辗转腾挪者,才能体会到那当中的无奈、坚持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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