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年终特稿:追忆章开沅先生

 新父母在线 2021-12-31

编者按:2021年5月28日8时15分,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首届荆楚社科名家,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创建人章开沅先生仙逝,享年95岁。深受师生尊敬与爱戴的老校长,永远离开了桂子山,离开了他深深热爱的史学事业和一直牵挂的华师学子。今天我们推送黄怀玉老师最新撰写的《犹忆昙华美  不了桂子情——追忆我深爱的丈夫章开沅》作为年终特稿,以此怀念永远的老校长章开沅。老校长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1957

年,章开沅与黄怀玉合影。

“犹忆昙花美,不了桂子情”,这是开沅2013年10月在华师110周年校庆晚会上高呼的口号,他道出了内心深处的情感,也表达了华师人的心声。如今重温那段贺词,我感慨万千!哀思绵绵,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根系昙华林

如果要回答百年华师的源头何在?根系何方?昙华林校区是绝对不能忘记的。因为华中师大的前身主要是是华中大学,华中大学的所在地就是昙华林。昙华林校区在武汉市武昌区的西部,它不仅占地面积大,而且非常有特点,它有起伏不平的山坡,依山而建的是一片西式楼房,它们风格各异,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美不胜收。

1952年初秋,我来华师历史系读书,有缘一开始就入住美丽的昙华林,与来自中南各省的学子一起,在一栋既有天井又有大钟的教学楼里,随着清脆悠扬的钟声有序地上课下课;课余在参天古树下的林荫小道休闲漫步;或者是在那被称为昙华林校区标志性建筑的水塔下的草坪席地聊天,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

1957年,章开沅与黄怀玉在庐山。

昙华林校区还包括华中村,华中村属于城外,原来已有一大片家属宿舍,后来又新建了几栋简易的教室和学生宿舍。大约1954 年我们历史系学生全部迁到了城外的简易新房。

昙华林美,但也有沧桑之感,房子年久失修,有的墙壁斑驳,有的地板踩下去吱吱作响;学校的大发展,校舍严重不足,不能不另建新校区。领导选来选去最后定在武汉市洪山区的桂子山。

1955年初秋,桂子山新校区第一批建筑落成,因为文科搬迁比较简单,我们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学生就成了桂子山的第一批入住者,所以我大学四年跨越了新、老两个校区,在昙华林开学,在桂子山毕业。

我的人生充满了巧合,而最大的莫过于下面的事。1954年9月,按照专业课的进程,我们班开始学习《中国近代史》,而主讲教师就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章开沅老师,我与他相见相识在昙华林城外的课堂。我对他第一印象是:课讲得好,但是人太严肃。因为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甚至班上还有比他大的同学,可能他是怕学生瞧不起,所以表现得特别严肃,我几乎就没见他笑过。

情定桂子山

上课整整一年,我们也没说多少话,但是有两件事彼此都有较深的印象。第一件事就是班上为提高同学组织班会的能力,举办了一次讲故事比赛。每个学习小组推选一名代表参赛,我被所在的小组推选了出来;开沅平时就比较爱出席我们班的活动,这次他也来了,成为唯一的老师评委。

事后我们班长邹贤俊去采访他,回来告诉我:章老师对你讲演的评价最好。这件事竟让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晚年还写入了他的自传。但在我心里印象较深的却是另一件事,因为它影响到我的毕业分配,这件事就是毕业前的教育实习。班上有三、四个实习点,我被分在小东门的25女中,指导教师又是章开沅。

学校规定每个实习点要有一名学生上公开课,他把这个任务指派给我。我怕完成不好,想推掉又不敢说,他见我面有难色,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拿出一张纸,给我开了一份可进入历史系资料室的介绍信,让我“吃小灶”,因为那时资料室是不对学生开放的。

1957年,章开沅与黄怀玉在庐山。

公开课由实习学校原任课老师指导,我有幸遇到了一位既有经验又热情的老教师,他当时的教学进度是讲《中世纪史》,于是分了一节“西欧封建等级制度的形成”的内容”给我上。公开课要求较高,双方教研室都会派人来听课,我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一个人躲在寝室,看着时钟,讲了好几遍,所以正式上课时我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层次清楚、时间掌握也恰到好处。课后评价对我肯定很多。

华师很重视教育实习,那天世界及中世纪史教研室来了四位老师,其中有三位教授,即:杨熙时、曹植福、张国威,他们都住在华中村,距小东门很近;25女中历史组来了一群老师。章老师因自己有课没有来,但是他已知道我得到了好评,我怎么晓得的呢?因为此前他给我们实习生每人发了一个本子,要我们写实习日记,他大约每周收阅两次,发回的本子能看到他的批阅和签名。我讲公开课这天他在批语中表扬了我。

写到这里,我感到心里隐隐作痛。我悔恨自己太不通人情,他那么信任我、帮助我,我没主动表达谢意,反而还躲着他,对他不够尊重,现在他人已远去,悔之晚矣!

1956年7月毕业分配,我留校任教,具体单位恰恰就是世界古代及中世纪史教研室,指导教师正是杨熙时教授。毕业后又遇到一个巧合,我由学生宿舍迁入教工宿舍,分配给我的房子就在章开沅和系主任田家农的附近。田主任是了解我的,我在班上是一名最基层的学生干部,而且身兼数职:学习小组长、俄语课代表、团支部组织委员。后来为了我工作方便,又补选为行政副班长。

我工作认真,学习努力,又不张扬,所以获得了较好的口碑。经田主任牵线搭桥,开沅与我终于走到一起。谁也不会预料到,昙华林竟会成为我两婚姻的发源地。

爱桂子山的一草一木

“桂子山”这么美丽好听的名字,并非古已有之。她的出现与1954年任华中师院副院长的刘介愚同志有关,在由范军、严定友主编的《永远的怀念——亿介公》一书中记载:这里原来只是一座名为“鬼子山”的荒山野岭。正是他灵机一动,给她取了一个谐音名——“桂子山”,并让人在学校栽满桂花树,使之成为享誉江城的赏桂胜地,更成为校友不能忘却的精神家园。

开沅服务华师七十余年,见证了华师的发展与壮大,包括校园。谈起校园变化,他如数家珍。他亲眼目睹由荒山野岭变为林木森森、芳草如茵、鸟语花香、曲径通幽的美丽校园。他深知这是由几代华师人的努力而铸成。

开沅非常尊重园林师傅的劳动,他亲自为有特殊贡献的姚水印老师傅祝寿,亲自为他树碑立传。

开沅甚至自己当起了华师的环卫工。

他热爱华师的感情是从骨子里散发的,他好像有根敏感的神经牵连着校园,所以他总能更多地发现一些破坏环境的不良行为,如摘花和乱丢垃圾之类的事,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地干预,劝说、甚至请求,但很不容易收效。旁边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使他深感无助。有时还遭攻击。

几年前一个周末的中午,我们一起购物回来,就看到一胖一瘦两女子(校外的),在西区老年活动中心花园里大摘栀子花。开沅劝阻,那个胖女子竟强词夺理质问开沅:“我摘花管你什么事?这花是你种的吗?你何年何月何日种的?能拿出证据吗?”

2004年,章开沅与黄怀玉在昙华林。

面对这些无奈,开沅气得回家沉默了好久……后来他在一篇短文中写到:突然感到孤独与无奈,欲哭无泪,欲言无声,意识到这是我们教育的失败。

他呼吁社会加强公民的素质教育,并撰文号召华师全校加强保护校园的自我教育。他在华师百年校庆的征文中深情写到:请爱护桂子山的一草一木,请珍惜老一辈桂子山的劳绩,请开创新一代桂子山人更大的辉煌,桂苑学脉,世代绵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所至愿!

他在这方面花费了很多精力,但他认为“值”!要我不管,那就不叫章开沅!

“大学就应该像所大学”,“城市就应该像座城市”这是他追求真、善、美的崇高愿望。

学生是开沅永远的牵挂

就在他上任校长不久的1986年9月,一天他出席新生开学典礼回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些纸条给我看,其中好几张都是围绕掉行李的事,比如:“校长,如果你女儿掉了行李,你会怎么办?”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开沅说:“我今天进入会场,发现新生有些紧张,所以致词中第一句话就说:'我出席今天的开学典礼,与以往有不一样的心情,因为我女儿也是一名新生,她去了杭州……’。他说:一下子就拉近了与新生的距离,活跃了台下的气氛,于是一张张纸条传了上来。……他当时就拍板:下午派大车带他(她)们去火车站找行李,台下又是一片掌声。”

有次周末,风和日丽,学生一群群地从山上走向校门,而开沅却要我陪他去山上走走,还要带上纸和笔,我问做什么?他说你去了就会明白的。到了山上,他从这栋走到那栋,又从那栋走向另一栋……并且要我记下时间。他说看见学生转课很紧张,他想自己体验一下。开沅心里装着好多事!

好多年后,开沅出席深圳校友会,有的校友自我介绍说:校长,你记得我吗?我是与你女儿同届的某某……回家后他兴奋不已:我当模特啦!校友排着队与我合影。

2017年五四青年节章开沅与学生在一起。

开沅就是那种能让学生记一辈子的好老师!

即使在不当校长的年代,他仍然牵挂着学生。有年中秋,在那“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走到山上广场,看学生过中秋,回来后很兴奋,他说好壮观呀!同学利用桶子放蜡烛,周围摆着点心和水果,或按班级、或按同乡,一圈圈地席地而坐,谈笑风生,好温馨!

其实这个属于亲人团聚的夜晚,最需要思亲的是他自己,因为中秋是他母亲的祭日,他把思念藏在心底,去关心桂子山上那些离乡背井的青年学子。

开沅对学生最大的关怀是“引路”,让学生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他多次动情地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青年学子诤言:大学时代是世界观、人生观、品德修养、行为举止成型的时期,一定要珍惜大学时代,学会独立自主地思考与生活。人生只有一次,大学不会重来。他苦口婆心,一遍又一遍地讲,想让新生少走弯路,而他自己却累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

爱家至亲至诚

我与开沅牵手65载,恩爱如初。

开沅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懂得爱、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我对他的付出,哪怕就一点点,他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甚至写在自传里。

“每到生日必送花”这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事,而且亲力亲为,风雨无阻。即使在疫情期间也不例外。

武汉疫情“清零”后,校园控制稍为松动,有一天正逢我生日,他拄着拐杖,走到西区牡丹园,拍了好多鲜艳的牡丹,回家配上一首小诗,毕恭毕敬双手送给我,还幽默地说:“不成敬意。”如果我给他做了点可口小菜,他还会抱拳致谢。

在他生前还健康的日子,每逢出差,他都要问家里是否备足油盐柴米。他非常克己,从不为私事呼唤学校工友,再忙也亲力亲为。

2008年,章开沅先生全家福。

我记得好多年前,大概是6月中旬,有次他去广埠屯买菜,遇上暴雨回不来,教育学院的余子侠老师也在躲雨,想送他回家,开沅不愿麻烦人,他借口自己还没买够,于是又走进菜场,在杂货摊用10块钱买了把雨伞,又用10块钱买了双塑料凉鞋。回到家他已全身透湿,外面雨水里面汗。

第二天,他又西装革履精神抖擞地拎着公文包去登机。有谁知道头天经历了什么?他自己决对不会说的,因为他根本就没当回事,类似的事还不少。

他平时对家事过问不多,但在孩子的关键时刻,必有父亲的身影。

他的乐观精神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幸福的回忆。

他的高尚品德我们会代代相传,永远珍惜!

如今他已离我远去,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家国情怀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故事,仍然鲜活的存在我的脑海中,而且将永远、永远存在下去。

开沅永远活在我心中!

我会永远怀念他!

我将永远陪伴他 !

2021年12月27日定稿于楚园

@先导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