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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开沅:自以为创新的研究没有价值,大学要有学术信仰

 老王abcd 2019-04-21

问:不论您是否认同,近代史学界有“章门学派”之说,您培养的学生中知名学者众多确是事实。您能否说说指导学生的诀窍?

章:我一直喜欢教书,喜欢学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我教过的学生很多,有国内的也有海外的。能够在学生的成长过程中,起一点激励的作用,点亮学生的思想,我就很满足了。在近代史学界,我指导的研究生大多还是以从事学术工作居多,有一些研究做得很出色的学生,现在都是学术中坚了。他们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作为老师是很高兴的,但主要是他们自己努力的成果。

我指导学生没有一定的成法,有要求,更有自由。我对学生的学术训练和学位论文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要踏实专注,实事求是,要能体现出高一些的学术眼光,论文应是真的问题,要有自己的心得。求新不是自说自话的,要是在充分的学术整理、资料研习和严密思考之下才能取得的。有的研究自以为创新,实际上是虚假的学术命题,就没有价值。我给学生的自由度很高,我从来不限制学生的研究领域和兴趣,学生可以根据现有的基础和自己的志向,自主选择。政治、经济、思想等各个领域,都可以。对于有志向的学生,我会加以引导,提供机会与条件,使学生得到锻炼与提升。有些学生选择我所引导的领域坚持下去,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以前的教学没有今天考核规定那么多形式上的东西,老师认真教,学生认真学,用心于学术,教学可以相长,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教学不一定只是在课堂上,原来指导研究生的数量少,出外参加学术活动,经常会带着学生出去,让学生跟着游学或者参会。学生耳濡目染,开阔了眼界,知道什么是好的学术,如何做优秀的学者,可能也会有所得。学生在学习中,要听课要看材料,但更要思考要动笔,不能只有空想,要知行合一。写东西没有要求数量,不过要精益求精,要是有真知灼见、真材实料、真情实感的。

问:您是著名的大学校长,又是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创始人,您也走访过很多国际知名的大学和研究机构,您认为怎样才能办好一个研究机构?

章:我的一生与大学相伴,就读于大学、工作于大学、居住于大学,我思考最多的也是大学。我所服务的华中师范大学的校史就有私立大学、教会大学和革命大学的脉络。即使是浪迹海外多年,依然是以大学为家。大学是有生命的,有人格的,有个性的,各有自己的历史沧桑。中国近代和当代都有很多好的大学,有杰出的大学校长,有很多好的办学理念。我们的高等教育也走了很多弯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些错误是周而复始出现的。好的大学,规模或有不同,学科或有差异,但是都有很明确的办学理念和优秀的人文传统。大学承载着人才培养、学术研究、文化传承和服务社会的使命,大学的知识创造、传承和学习的主体是教师和学生。好的大学,可以使学者安心治学授业,学生专心向学成才。大学教育不仅是教给学生职业技能,还有人格塑造,要融合专业的知识、独立的精神、社会的责任于一体。

大学需要有精神,史学需要有史魂,一个好的研究机构也要有灵魂,要有学术的信仰。研究机构虽以学术研究为主要职责,也是大学使命的载体。能产生好的原创学术成果,能养成优秀的学者,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就是好的研究所。在历史领域,就是在东亚史或中国史的研究领域,世界各地都有很多著名的研究机构。看看他们的发展史,包括中国近代的一些研究机构,都是坚持特有的研究理念,经过长期的积累才形成深远的影响力。

今天中国的大学建设受到广泛的关注,国家的投入也很大,都在竞相建设研究型大学。研究机构也有更多的资源,制定许多的研究计划,但是有些求大求全,为了入选名目繁多的计划,受到各类评估标准、评奖标准的左右。大学和研究机构,甚至变得有些雷同了。还是要有理念,要有特色,有专攻。研究机构需要通过组织和支持,给学者的独立自由研究或学术交流协作提供足够空间。现在课题多了,计划多了,行政的干预也多了。研究机构需要政策和资源支持,但学术研究要保持独立,要按学术的标准去进行。具体的管理方式各有不同,好的研究机构都有一种很浓郁的学术氛围,简单纯粹的学术环境,自由独立的研究精神,进入其中,都能感受到知识和思想创新的乐趣。

问:您的眼光不限于研究历史,还关注现实和未来,您认为史学研究在当前社会有什么样的使命?

章:历史能有什么用,这是个老话题了,许多史学家都谈过,我也讲过很多。龚自珍在《尊史》中说,“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读史、学史,不是单纯了解过去,还有出乎史的“大道”。这个大道,有人生之道,国家之道,文明之道,生活之道。不同的人读,还有不同的“小道”。我总是说,历史是划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远航,不是单纯说史学的研究,也是指历史的航向,既连接到现在,也连接到未来。近代中国的史学家,不仅争论史学问题,更是围绕中西体用、东西方文明、中国文化前途等问题不断论争。在改革开放初期,大家担心经济大潮冲击下的史学危机,但仍然有很多人意识到人文教育的重要性。史学研究要和大众沟通,公共史学的兴起和应用也说明,史学研究不仅是学者的事,大众对这也有浓厚的兴趣,有求知、知史的渴望。中国关注公共史学比西方要晚,但也反映了这是一种社会发展趋势。各个国家、地区和民族的历史也都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全球史的研究也揭示,各地之间的联系原比我们想象中的紧密。史学研究要放开眼界,西方中心观和中国中心观都不能绝对化,要放眼全球,放眼全人类,把历史作为对人类整体的研究。同时,历史研究不能只面对过去,也要立足现实,把握未来,特别是要关心世界文明走向和整个人类的命运。总起来说,历史的研究,是在守护过去,也是在展望未来。

本文节选自《“史学寻找自己”——章开沅访谈》一文

访谈者:魏文享

章开沅:自以为创新的研究没有价值,大学要有学术信仰

章开沅

1926年生于安徽芜湖。

1946年10月入南京金陵大学历史系。

1948年12月赴中原解放区,在中原大学政治研究室当研究生。

1951年 9月入华中大学(后改名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

1985年8月—1991年3月出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

2012年3月任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名誉院长。

2014年4月,88岁高龄的章开沅向华中师大请求辞去“资深教授”。

华中师大中国近代史研究所荣休教授、名誉所长,华中师大池田大作研究所名誉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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