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真假女婿

江西赣州府有个姓鲁的官员任廉访使，掌管一省的刑狱，是个三品官。因他为官清廉，人称“鲁白水”。他有个同乡也是做官的，姓顾，任佥事之职，是个五品官。两家因是世交，来往十分密切。恰巧鲁家有个儿子叫学曾，顾家有个女儿名阿秀，两家于是顺理成章地攀上了亲。只是“鲁白水”一直在外地做官，所以尚未行过大礼。没想到那“鲁白水”竟突然染病身亡，撇下了母子俩，家里生活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顾佥事眼看女婿贫穷，心里不由起了悔婚之意，对夫人说：“鲁家现在已是一贫如洗，如果依约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毁了她的终身?”

夫人娘家姓孟，人称孟夫人，听了丈夫的话，说：“鲁家现在虽然穷了，但有婚约在先，现在要悔婚，如何说得出口?”顾佥事说：“我们只要以男女都已成人为理由，差人去催他来行聘礼，他拿不出钱来，这婚也就好退了。”

孟夫人说：“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她不肯。”

顾佥事说：“女儿哪有不听娘的?你就多劝劝她吧。”

孟夫人不得已，只得走到女儿房中，将顾佥事的想法慢慢地告诉女儿。阿秀听后勃然大怒：“想不到爹爹如此欺贫贪富!”

孟夫人又是试探又是规劝地说：“如今你爹爹差人去催鲁家行聘礼，如果鲁公子拿不出聘礼，情愿退婚，那你就算了罢。”

阿秀说：“看母亲说哪里的话!如果鲁家真的因为家贫不能行聘，那我情愿终身不嫁!爹爹如果来逼我，我就是拚了这条命也决不会答应!”

孟夫人见女儿态度这样坚决，知道她主意已定，心里真是又焦急又心疼女儿。怎么办呢?想啊想，她忽然想出了一个法子：“啊!阿囡，我有办法了。”夫人见女儿劝不转，就想了一个能使父女都能接受的办法，“为娘我私下资助鲁公子一些银两钱财，让他用这些钱来行聘礼，不就行了吗?”

阿秀却有顾虑：“假若爹爹怀疑鲁公子银两的来源，又变卦起来，可怎么办呢?”

孟夫人原是个思前不顾后的人，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鲁公子若真的行了聘，料你爹爹也没有悔婚的理由了。要是他真的又反悔，那只有到时候再想办法。”这样，母女俩商议定了，就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去通知鲁公子。

一天，顾佥事到外地去办公事，得好几天才能回家。孟夫人瞅准机会，叫来园丁老欧，让他悄悄去请鲁公子，不准告诉别人。

园丁老欧来到鲁家，只见屋漏窗破，一片衰败景象。鲁公子正巧因为家里断炊，到十里外的乡下姑母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老婆婆在家。老欧只得把夫人的话说给老婆婆听，让她快快去请鲁公子回来，趁这几天老爷不在家，把这件好事办成，千万不可失信。老婆婆见此事事关重大，不敢大意，当即锁好房门一步一跌地找到鲁公子的姑母家来。鲁公子的姑母梁妈妈听了老婆婆的话后十分高兴，连说：“好事情!好事情!”立即怂恿侄儿快去赴约。

鲁公子心里自然也是万分惊喜，恨不得插翅飞到顾家去。只是低头看看自家身上衣服褴褛，实在没有勇气就这副样子去见未来的岳母，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得觍着脸去向姑妈的儿子、表兄梁尚宾借衣服。谁知这梁尚宾原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听说表弟摊上这么桩好事，心中是又妒又羡，恨不能换作了自己。这时见鲁公子来借衣服，忽心生一诡计，忙虚应道；“表弟放心，衣服一定借给你，只是今天天已晚了，进城不大方便；再说那些官宦人家深宅大院的，夫人虽已嘱咐过，但下面仆人太多，也未必个个都知道，晚上去赴约也得想想仔细。依我看，表弟今晚还是再住一宿，明天一早再去为好。”

鲁公子听了觉得在理，便答应了。梁尚宾又说：“我还要到别人家去办件事，请表弟先睡。”又嘱咐母亲说：“老婆婆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辛苦了，就留她住一晚，明天再回去。”梁妈妈只道儿子是好意，就真留鲁公子与老婆婆住了一宿。哪知梁尚宾是心怀诡计，要趁孟夫人母女未曾见过鲁公子之机，假冒鲁公子上门，去讨些便宜，又恐露出马脚，故此留两人住下。

梁尚宾见众人都已被他稳住，便悄悄地换了套新衣服，径直向顾佥事家奔去。日落西山后，终于到了顾家后门口。正犹豫间，忽听园门口一个老人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原来园丁老欧早就按夫人的吩咐在后门口候着了。梁尚宾见问，忙鞠躬称是，老欧慌忙请他在亭子里坐下，自己进去报知夫人。一会儿，夫人差了个管家婆出来请公子进内室相见。刚下亭子，又有两个丫环提着灯笼来接，一路上只见九曲回廊，雕梁画栋，不知弯弯曲曲经过了多少间房子，才来到一朱楼画阁前，原来这里才是内室。揭起帘子，见夫人秉烛而待。那梁尚宾原是小家子出身，肚里又没多少墨水，哪里见过这般富贵场面，再加上是冒名顶替，心里不免发虚，所以和夫人相见应答时，言语粗俗，动作呆滞。夫人见状，心里疑惑：“怎么这人一点也不像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呢?”又回头一想：“是了，人常说人穷志短，他现在穷到这个地步，又怎能怪他举止失措呢?”于是反倒可怜起他来。

晚餐时，夫人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一开始不肯，被母亲催了两次后，转念一想：父亲原有悔婚之意，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今夜就是永诀；能见过亲夫一面，便死也甘心了。于是含羞出来相见。那假公子两眼盯着小姐，见她长得貌若天仙，真是乐开了怀，连骨子里都发起痒来。旁边阿秀只以为见到了真丈夫，倒不由得满腹心酸，只想大哭一场。

席间，夫人把女儿立志守节，所以欲资助鲁公子行聘的事说了一遍，假公子如坐针毡，答一句缩半句，局促不安。夫人还以为是他怕羞，全不以为意。饭后，夫人留假公子在东厢房过夜，假公子假意推辞了一番，心里却是暗暗欢喜。

夫人带着女儿回到房里，遣走侍婢，打开箱子，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银杯二对，金首饰十六件，价值约一千两银子，交给女儿说：“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钱物，你拿去送给公子，请他快点来行聘。”阿秀怕羞不肯去，夫人劝道：“今天只有你亲自去嘱咐，用夫妻之情去打动他，让他抓紧办这件事。否则，穷孩子不知轻重，他要是去和旁人商量，被人哄骗，把这些东西都花光了，那时岂不悔之已晚?你放心，我会叫管家婆陪你一起去的。”阿秀听了只得答应。夫人又唤来管家婆，让她等夜深人静时陪小姐到东厢房去，有事和公子商议。又暗地里嘱咐她：“等送到了，你只在门口等候便是了，可别进屋里去，免得碍事。”管家婆会意，一一应下。说起来也是夫人欠考虑，怎么能让女儿深夜去和未婚夫单独相会，出了事怎么办?但是当时夫人一心只想成全女儿的婚事，甚至以为真的“生米煮成熟饭”也未必不是逼使丈夫同意婚事的办法，哪里想到会有冒名顶替的假公子呢?等到一更以后，管家婆陪着小姐来到东厢房。假公子一见小姐来到，慌忙迎接，重新叙礼。两个在夫人面前，都羞羞答答，吞吞吐吐，现在背着夫人，却格外放松起来，你问我答，叙了半天衷肠。假公子见小姐流泪，便装出捶胸叹气、揩泪抹涕的样子来，又假意温存地安慰小姐，趁机搂搂抱抱。那管家婆听到房里悲悲切切的哭泣声，倒引得她也心酸不已，在门外落下泪来。这里阿秀取出银两首饰，递给假公子，再三嘱咐他好生收好，快来行聘。假公子自然装出感激不尽的样子答应着。一边说着话，假公子一边吹熄了灯，紧紧抱住小姐，苦苦地求欢。阿秀见状大惊，一时挣脱不开，又怕声张起来被人听见，坏了大事，心想反正总是他的人了，便勉勉强强地从了他。

第二天五更时分，夫人教丫环催促假公子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后又嘱咐说：“我丈夫快要回来了，贤婿你千万要早做准备啊!”假公子答应着，别了夫人，仍从后花园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想：“我白白骗了一个官家千金，又得了许多钱财，却没有露出一丝马脚来，真是幸运。只是今天鲁公子再去，怕要露馅。夫人说顾佥事快要回家，那么我就索性再耽误他一天，等顾佥事回到家，他就不敢去了，这事也就没有后患了。”主意已定，便走到一家酒店去喝酒，直吃到酒足饭饱，才打着嗝往家走，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鲁公子在姑母家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走不开，只是转磨似地坐立不安。他姑母也焦急起来，差人去找儿子，到处找不到踪迹；想让儿媳去找儿子的衣服，因小夫妻不和，衣服之类都由梁尚宾自己管，现在全被儿子锁在了箱子里。正急得没奈何，梁尚宾满面春风地回来了。梁妈妈便冲他骂道：“你是怎么回事?你表弟昨天和你说好要借你的衣服去顾家办要紧事，已在这里等你的衣服等了大半天了，你倒好意思去灌黄汤，还整夜不回来!找你又找不到，真要把人急死!”

梁尚宾一声不吭，先回房将夫人所赠之物藏好，才出来向鲁公子说：“昨天偶然被小事耽搁住了，误了表弟一天，真是抱歉，请表弟谅解。今天时间又已晚了，还是明天再去顾家吧。”梁妈妈忍不住抢白道：“你只要把衣服拿出来给表弟就是了，你管他今天去还是明天去!”

鲁公子说：“真是不好意思，不但衣服要借，连鞋袜也要向表哥借呢。”

梁尚宾说：“有一双鞋子正在隔壁皮匠家上底，只怕要今晚去催催才能赶出来，明天一早再给你穿吧。”

鲁公子没办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了第二天，梁尚宾只推头痛，早饭后才起身，把衣服、鞋袜一件件慢慢地取出来交给鲁公子，又对鲁公子说：“兄弟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还不知他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依我看，不如直接从前门进去，反正是他的亲女婿，还怕他赶你出来?况且是他家先来请你去的，有凭有据的怕什么?如果有好意，自然对你以礼相待；如果他想翻脸，大不了和他闹一场，也让街坊四邻知道知道，让他们出出丑。要是如约去到后花园，那里空旷无人，万一他想暗算你，连个退路也没有。”

鲁公子说：“表哥说得是。”

回到家，鲁公子装扮一新，来到顾佥事家门口。门房见他是个生客，回说：“老爷不在家。”

鲁公子不慌不忙地说：“你家老夫人请我来的。请你去通报老夫人，就说鲁某在此。”

门房通报进去，夫人听说，吃了一惊，心想：他前天刚去，怎么今天又来了?忙请他到正厅里坐下，先让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一瞧，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进去对夫人说：“这个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天来的那个!前天夜里来的那个是胖胖的、黑黑的，可今天来的这个却是瘦瘦的、白白的。”夫人听了不信，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亲自来到后堂，从帘内向外一看，果然换了个人。夫人心里一时确定不了，便让管家婆出去，自己仔仔细细地把家事向鲁公子盘问了一番，公子答得一点不差。夫人前天见到假公子，心中原有疑惑，今见鲁公子长得眉清目秀，语言文雅，倒像个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他今天为何而来，鲁公子答道：“前天承蒙老园丁来我家传信，只因我当时正在乡下亲戚家，今天早上才回家，所以来迟了，请夫人恕罪。”

孟夫人闻言，心知这是真公子无疑了，只不知前天晚上冒名顶替的那个人，又是哪里来的?未及深究，连忙转身进房，把事情的原委对女儿说了一遍，又说：“这都是你爹爹作的孽!幸亏没人知道，从前的事再不要提起了。现女婿在外面坐着，原是我特地请来的，可如今却已没有东西送给他了，怎么办呢?”

阿秀听了母亲这番话，不禁呆了半晌，一时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再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心中如中乱针，疼痛难忍。好久才定下神来，对母亲说：“母亲且先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言出来与公子相见。公子连忙搬过一把靠椅，朝上放下，说：“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夫人谦让了一回，站在一旁受了公子两拜，便叫管家婆扶公子起来坐下。公子说：“鲁某只因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心中有愧，无言以对，让管家婆把厅门关上，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出来，站在帘内让管家婆传话说：“公子不该耽搁乡间，负了我们母女俩一片好意。”

公子说：“我因为在乡下病了，不能及时赶来，所以直到今天才来践约，还望小姐恕罪。”

阿秀在帘内答道：“三天之前，此身是公子之身；如今已迟了三天，妾身已不再是原来之身，嫁给公子有污清门，就是金银钱财也不能相助了。我身边还有金钗二股、金钿一对，送给公子留个纪念吧。公子尽早另择良姻，再不要想着我了。”管家婆便将两件首饰递给公子。公子还以为这是小姐要悔亲的意思，哪里肯接受。阿秀见状又说：“公子先请留下来，过一会儿便会明白了。”说完，哽哽咽咽地哭了进去。

鲁公子心里更加疑惑起来，忍不住对夫人说：“小婿家里虽然贫穷，但今天也并不是为这两件首饰而来的。听小姐的口气，似乎有决绝的意思，既如此，当初又何必把我请来呢?”

夫人说：“我母女俩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公子来迟了三天，并不将婚姻之事看得很重，所以小女心中有气，请公子不要疑心。”

鲁公子哪里肯信，回忆起父亲在世时的许多光景，不禁怨道：“如今我父亲已死，我家家道中落，难道你们就忍心要悔婚吗?我只有靠岳母大人为我作主。怎见得迟了三天就变卦了呢?”

夫人被他说得有口难辩，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里面大乱起来。只见丫环气喘吁吁地奔来报告：“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夫人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被管家婆半扶半拖地搀到小姐闺房，一眼看见小姐用一条丝巾自缢在床上，早已是气绝身亡，再也唤不醒了。一时满房的人都大哭起来。

鲁公子在外面听说小姐自尽，还不相信，以为是做给他看的圈套，想以此来撵他出去，所以仍在那里吵吵嚷嚷。夫人忍着悲痛，差人去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闺房，只见小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无一丝热气。夫人哭道：“贤婿，你来认一认你的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穿心，放声大哭起来。夫人说，“贤婿，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只怕惹出是非来连累你，还请你快回去吧。”又叫管家婆将小姐所赠的两件首饰塞到公子口袋里，送他出去。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抹着眼泪出门去了。

这里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事宜，一面差人去报告顾佥事，只说女儿不愿悔婚，已自缢身亡。顾佥事听了后悔不迭，哭了一场，只得回来安排女儿后事。

鲁公子回到家里，看着小姐送的金钗钿，不由得睹物思人，翻来覆去难过了一夜。第二天，把借来的衣服鞋袜送回姑妈家中。那梁尚宾得知公子到来，心虚地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妈，说了小姐自缢之事，惹得梁妈妈连声叹息。

公子走后，梁尚宾回家问他母亲：“表弟刚才说起到顾佥事家去的事吗?”

梁妈妈说：“你表弟昨天去过了，可那小姐却怪他去迟三天，竟自缢了。”

梁尚宾一听，不觉失口叫道：“啊呀!真可惜了个漂亮小姐!”

梁妈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小姐长得漂亮?”

梁尚宾见掩饰不过，只得把自己冒名顶替去顾家的事告诉了母亲。梁妈妈听了大吃一惊，骂道：“你这没天理的禽兽!竟做出这种事来!你自己的这门亲事还是你舅舅在世时帮你成全了的，今天你却恩将仇报，反去破坏表弟的婚事，还害了顾家小姐一条性命，你还有良心吗?”把梁尚宾骂得开不了口，只好走到自己房中去，谁知刚走到房门口，“砰”的一声，房门已被妻子田氏关上，只听得田氏在房内骂道：“你这不义之人，会不得好死的!你等着，不久就会有报应来的!从今天起你归你，我归我，别来连累我!”

梁妈妈知道事情真相后，又气又急，又惊又怕，当晚一夜未睡，第二天就发冷发热躺倒了，病了七天，终于一命呜呼。

那孟夫人自从女儿死后，无日不哭，思前想后，当时送信人只有老园丁一个人，那假冒的公子又是老园丁带进来的，那么这件事即使不是串通好了来害人，也一定是漏了风声。于是等丈夫出门拜客之机，便把园丁老欧唤到跟前再三询问。那老欧并不知道前后共有两个公子来过，还以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夫人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一怒之下，叫仆人把老欧打得皮开肉绽。顾佥事一天偶然来到园中，想唤老欧打扫园子，听说园丁被夫人打伤，动弹不得，不由十分惊诧，细问缘由，才知事情真相。忙亲自跑到县衙门，将鲁公子告了一状，定要鲁学曾为女儿抵命。鲁公子原是个老实人，被捉到县衙，十分惊恐，只得细细将实情述了一遍：“只有金钗钿二股，确是小姐所送；其他什么后花园私会的事情，实在是不知道啊!”知县就叫老园丁来当场对证。这老园丁本来就两眼昏花，看不真切，那天夜里黑乎乎的并没认清那假公子的面貌，况且今天主人又早已关照过他该说些什么话，于是便一口咬定鲁公子就是那天夜里赴约的假公子。知县原本就碍着顾佥事的情面，如今又听了老园丁的证词，便对鲁公子动了大刑。鲁公子受不了苦，只得招供说：“夫人好意唤小人去，将金钗钿送我作为聘小姐的聘礼。谁知碰巧被我看到小姐的美貌，就起了淫心，强奸了小姐。到了第三天，小人不该又去顾府，致使小姐羞愤而自尽。”知县录了口供，审问中了解到鲁学曾和阿秀只是口头议婚，并未行聘过门，现在既是因奸致死，当以强奸罪判处绞刑。便一面将鲁学曾囚于死牢，一面将判决书报送上司。

孟夫人得知此事后大吃一惊，心想：“这事与鲁公子全无关系，倒是我害了他。”又见他家唯一的仆人也吓得病倒在床，牢里无人送饭，便暗暗地拿出银子让管家婆去请人为鲁公子送饭，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听后更加愤怒，定要置鲁公子于死地。

再说当时有个名叫陈廉的御史正奉命来江西公干，此人父亲与顾佥事原是同榜的进士，所以顾佥事对他以年侄相称。这陈御史年少而机敏，最善于洞察冤情，明辨是非。顾佥事见年侄将来江西，不禁喜出望外。陈御史人还未到江西地面，他就将鲁公子一案嘱托了他。陈御史嘴里虽然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到了赣州，在审查各地案情时，仔细审阅了鲁学曾一案的档案记录，又把金钗钿也看了，叫过鲁学曾来问道：“这金钗钿是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小姐给你的吗?”

鲁学曾说：“小人只去过一次，并没去过第二次。”

陈御史说：“那么供词记录上说你三天之后又去了，是怎么回事?”

鲁学曾不禁大叫冤枉，说：“小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为我和顾家小姐订下了亲事。因为我父亲是个清官，所以死后家中十分穷困，小人无力行聘礼。岳父顾佥事见我家这个样子，便想悔亲，我岳母不肯，就暗地里差老园丁来叫小人去，想送我些金银钱财作聘礼。小人当时正在乡下亲戚家，一直呆到三天后才去。而且去的那天只见到岳母，并没见过小姐，这奸情原是屈招的。”

御史说：“既然没见过小姐，那么这金钗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鲁学曾说：“小姐站在帘子里面，只是责怪小人来得太迟误了事，不要说婚姻之事，连钱物也不能相送了。这金钗钿只是给我留个纪念。小人当时还以为这是想悔婚的话，与岳母争辩起来，没想到小姐却到房里自尽了，小人至今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陈御史说：“这么说那天晚上你没有到后花园去?”

鲁学曾说：“小人实在是没有去过。”

御史心想：如果特地把他叫去，决不会只送给他这么点东西。从阿秀的话来分析，一定是先有个人假冒取了东西，可能还奸骗了她，所以她一知道真相便羞愤而死了。想到这里，便把老欧叫来问道：“你去鲁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鲁学曾?”

老欧说：“小人并没看见。”

御史说：“既然没见过，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来的就是他?”

老欧说：“他自称是鲁公子，特地前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去的，怎么能说不是他呢?”

御史问：“进去见面后，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老欧说：“五更时回去的。”

鲁学曾听了又叫起屈来，被御史喝住了。御史又问：“那鲁学曾第二次来时，还是你引进的吗?”

老欧说：“他第二次来时是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道。”

御史问：“他第一次为什么不从前门进去，却从后门来找你?”

老欧说：“我家夫人让小人传信给他时就说好让他从后门进的。”

御史便问鲁学曾：“你岳母原让你从后门进的，你怎么到前门去呢?”

鲁学曾说：“她虽这样说，小人只怕后园荒僻，去了被他们暗算，所以直接从前门进去。”

御史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那么到过后园的公子可是这个样子?你可要看看仔细，不要乱说。”

老欧说：“黑暗中小人认不清楚，好像是这个样子。”

御史说：“鲁学曾既然当时不在家，你的信又是传给谁的?”

老欧说：“他家只有个老婆子，小人就是对她说的，当时并没有别人在旁边。”

御史问：“你再想想，到底还对什么人说过?”

老欧说：“真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御史沉吟半晌，心想：“查不出事情真相，如何能定罪?又怎么去回复老年伯呢?”只得再审下去，问鲁学曾：“你说当时在乡下，这乡下亲戚家离城里有多远?家里什么时候送到的信?”

鲁学曾说：“离北门外只有十里路，是当天就得到信的。”

御史一听，拍案叫道：“这就是了!鲁学曾，你既已知道来了这么大的好事，况且离城又不远，哪有拖延三天再去的道理，可见你说的是谎话!”

鲁学曾说：“请大人息怒，容小人细禀。小人在乡下姑妈家听到喜信，便想马上就进城去，只是自己身上衣衫褴褛，实在是没脸进顾家的门，便向表哥借衣服，表哥虽已答应，但那天不巧他正好有事要出去，直等到第二天很迟才回家。我就为了等表哥的衣服，所以在姑妈家拖延了两天。”

御史问：“你表哥知道你为什么借衣服吗?”

鲁学曾说：“知道的。”

御史问：“你表哥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鲁学曾回答：“名叫梁尚宾，是务农的。”

御史听了，宣布退堂，明天再审。

谁知第二天衙门口贴出一张告示，说御史偶染小恙，一应公事，待病好后再议。

再说梁尚宾听到鲁学曾被判死刑，心里不觉宽了许多。一天，他听到门口吵吵闹闹的，便趴在缝里往外张望，只见一个卖布的外地人，头上带着一顶新孝头巾，身上穿着旧的布道袍，口里操着江西土话，说自己是南昌府的人，在这里作布匹买卖。近日老父突然在家乡病逝，必须连夜赶回去办丧事，只是还存有几百匹布没有卖掉，所以急于找个买主，价钱情愿便宜些。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想买一匹，有的想买两匹，那布商都不肯，说：“这么零打碎敲的，我要卖到什么时候才完?哪个有钱的财主来全部买了去，就是多让些价钱也行。”

梁尚宾听了半天，这时便走出来问道：“你还有多少布?一共值多少本钱?”

布商回答：“有四百多匹布，值本钱二百两。”

梁尚宾说：“一下子哪里来这么个买主?你得多打些折扣，方能出手。”

布商说：“只要快些卖完，让我轻轻松松地赶路，就是多亏个十来两银子也认了。”

梁尚宾走过来仔细看了布样，夸道：“好布，好布!”

那布商说：“你也不像个要买的，只管乱翻，倒耽误人家的生意。”

梁尚宾说：“怎么见得我就不像个要买的?”

那布商说：“如果你想买，那么把银子拿出来看看。”

梁尚宾说：“你要是肯再让两成，我出八十两银子把你一半货都买去。”

布商说：“你这人怎么说呆话!做生意的人哪让得起两成利?况且只买一半，那么剩下这一半我又卖给谁去?还不是同样耽误了。我就说你不像个要买的人!”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这么人家，就没有一个是财主，连四百匹布都买不起!算了算了，我还是到东门去找买主去吧!”

梁尚宾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忿不平，又因价钱诱人，便说：“你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你怎么说。”布商说：“你要是真的全部买去，我就让你二十两银子。”梁尚宾定要让四十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不相让，旁边的人看了劝道：“你们一个想快些卖完好走路，一个想贪便宜货，依我们说，折衷一些，一百七十两银子成交算了。”那布商一开始不肯，被大家劝不过，只得说：“好了好了，看在各位的面上，这十两银子就算奉送给各位了。快点把银子拿出来，我还要连夜赶路呢。”

梁尚宾说：“银子一下子凑不出那么多，不过我还有些首饰，不知行不行?”

布商说：“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作价公道。”

梁尚宾于是请布商来屋里坐下，拿出银子和两对银杯，共作价一百两，又把金首饰全部搬出来，大家一起估价，取出约值七十两的首饰交与布商，作成了这桩买卖。梁尚宾见这场交易自己占了不少便宜，心里十分喜欢。没想到只高兴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衙门的公差抓走了。

原来这布商是陈御史扮的。他托病关门，秘密吩咐手下人安排了几百匹布，雇了只小船，自己装扮成卖布的商人，专门到北门外梁尚宾家附近来探访线索。梁尚宾不知就里，正好中了圈套。

陈御史抓到梁尚宾，便去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说自己病已痊愈。顾佥事见到陈御史，又说起鲁学曾之事。御史笑道：“今天让老年伯屈尊到此，正是为了这件案子，需要说个明白。”便拿出银杯两对以及许多首饰，递给顾佥事。顾佥事一看，竟是自己家里的东西，不禁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来的?”

御史说：“令爱的死因恐怕就是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坐一会了，待小侄出堂去问个明白。”

御史出去，吩咐鲁学曾出来复审，又叫带梁尚宾出来过堂。御史一见梁尚宾，便当头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快从实招来!”梁尚宾一听这话，好似晴天霹雳在头顶上炸开，愣了一下正要张口分辩，只见御史已将银杯、首饰拿出来摆在他面前，问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梁尚宾抬头一看那御史正是当日的卖布商人，不禁吓得哑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

御史说：“我也不动刑，你只将实情一一招来。”梁尚宾料想抵赖不过，只得招供。

御史取了供词，叫老园丁老欧上来说：“你仔细认认，那天晚上到后花园来的假公子，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老欧睁大眼睛细细地察看了半天，说：“老爷，可不就是他。”御史听了，叫手下将梁尚宾重责八十下，将鲁学曾戴着的枷扭打开，套在梁尚宾身上。依据事实，将梁尚宾按强奸致死罪论斩，关在县监狱等候处决。那四百匹布从梁尚宾家里追出，仍还给店铺；银两、首饰交给老欧领去交给主母；金钗、金钿断还给鲁学曾。老欧、鲁学曾当场释放回家。鲁学曾听了判决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跪下来，拜谢御史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