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土屋,我的家园 文│雨亮 又梦见老家的土屋了。大雨滂沱,土屋在迷离的雨雾尘烟里兀自矗立着,如沧桑的老者,承接着空阔天地喷薄的气息。自西北方向涌来一股混沌微白的激流,径直漫过土屋的瓦棱、墙体,直泻而下,流向院外坚实的土层。被雨水消磨浇透的土墙摇摇欲坠,几欲倾覆,然屹立不倒。 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有关土屋的场景,在梦里时常浮现,让我脆弱的神经不堪重负。 土屋是父亲回到家乡后新盖的。自我走进这片村庄,它就守在那里多年了。 土屋坐北朝南,东西主墙是土坯墙,青砖做地基,房梁为铁制三角架子,浅红色机制大瓦,新式窗户,四周镶嵌红砖,窗户有明晃晃的玻璃,窗棂刷墨绿色油漆。前门是笨重的两块门板开启闭合,矮窄的后门,能容一人低头经过。 东屋父母居住,推开屋门,靠北是通铺的土坑,一条长桌,几把竹椅,煤炉,木制的柜子,门后悬挂几块风干的毛巾。 土屋中间是两米见宽的过道,敞亮通风,地面用红砖铺就。好象有个土灶台,可做简单的饭食。 西屋是为我预留的,用芦苇杆、芦席搭了满是方格子的顶棚,俗语“仰棚”。我的屋子陈设简单杂乱。靠南窗放置一铁架子床,床前有用砖块垒起的木箱子,床尾似有一个板柜,仅此而已。北窗下杂七杂八堆放着农闲杂物,有盖大棚的草帘子、插菜苗的竹杆子、养鸡用的铁笼子,还有镰刀、锄头、铁锨、竹耙子、笼子等农具。 这间土屋,父亲一直在此休养生息至终老。生前不断修葺土屋,东墙的土坯换成了坚实的砖墙,碎瓦经年更换,东屋破墙开洞,延伸出一小间砌了土坑。西墙原也要换砖,后因劳时费力,未果。 土屋凝聚着父亲建房造屋的全部心血,苦雨凄风,寒来暑往,春华秋实,坚守如初。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怡然自乐,一幕幕平淡而温情的故事至今无法忘怀。 我在这小三间的大瓦房里住过几年。土屋冬暖夏凉,蟋蟀、虫蚁从房檐、土坯的夹缝中悄然入室。寂静的深夜,蟋蟀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夜夜欢唱;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如春天的使者,轻盈的羽翼送来平安祥和。 更为稀奇的是,父亲新养的一拃长的小猫,竟在西墙根下逮到一条细绳般的小灰蛇。为此事,我曾惊恐了多日,担心在睡梦中,突然有条大蛇会窜到我的被窝。于是父亲将所有的洞穴、墙缝用碎石烂砖悉数填充夯实。 而远在长安的一隅,也有类似的土屋,印象中它破旧不堪,阴暗狭小,据说是母亲嫁给父亲第二年砌建而成。长长的梅雨季节,屋内弥散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让人窒息。 这片土屋为厦房,依东而建,小小的镂空木窗,老式的黑色木门,有门墩,门框,门槛。屋顶铺小青瓦,瓦缝里长满绿苔、松容。屋内没有象样的家具,仅有两个装粮食的大瓮居于门后,一张土坑占据了大半个土屋。 绿苔自我懂事起就在台阶、土墙甚至木格窗上肆意地铺展开来,摸上去总有光滑圆润的舒服;屋顶整齐排列的青瓦间,是高过我半头的青青蔓草、肥厚的松容,姐姐告诉我那是鸟衔来的生命。 松容也称瓦松,浅绿泛灰,叶片肥厚如棒针,簇拥向天,如花绽放。松容遍布于屋顶瓦缝,可入药,清热解毒,止血,有利湿消肿之功效。 记忆深刻的是,儿时得三腮炎,俗云“大脖子”,脖颈肿如老碗粗大,疼痛难忍,父亲用梯子攀上屋顶采来几棵瓦松,捣烂压碎后涂于肿胀处,不几日便消肿。那一棵棵如芒刺的瓦松,令我神往,我曾多次如父亲一样攀爬屋顶,去看一看那些普通却又神奇的植物。 黝黑粗糙的两片屋门,成为我儿时“做先生”的道具。夏日的午后,阳光懒散地拉伸到东墙根,土屋的屋檐下一片荫凉。 我找来粉笔,一根木棍做教鞭,“黑板”上一个个简单易懂的方块字,台阶下是我时常在一起的玩伴,这当儿做我的“学生”。我象教书先生一样,教鞭敲击着木门发出清脆的响声,伙伴们神情严肃地跟着我诵读。一阵风吹过,抑扬顿挫的童音传得好远好远。 每当天籁人静,偷食的鼠类们在土屋里安了家,我能听到夹杂在酣声如潮里的瑟嗦稀嘘声。它们交头接耳、追逐打闹、不知疲倦,引出一路欢歌。细微的灰尘便如雨一样徐徐落下,沾满我稚嫩的脸颊。 我时常羡慕并喜欢倾听鼠类们制造的响声。这杂乱无章的私语在我看来是多么美妙和谐的音符,给予我童年无限的快慰与梦幻。晚秋的风把院子里的落叶吹得沙沙作响,我听见邻居梦呓般喃喃低语。一切有生命的形体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土屋静默无语。 故乡的土屋,似饱经风霜、朴实无华的老人,岁岁年年,日月流转,四季更迭,始终默默地守候在村巷的某个角落,迎接庇护着屋檐下的芸芸生灵,相依相守,不离不弃。那一盏长明不息的微茫如豆的灯火,成为土屋里最有温度的精神依靠。 然而,土屋的命运伴随着新农村建设逐步消失于民居建筑的舞台。在我的村北土崖之上,一座座废弃的土屋已无人居住,断瓦残垣,满目凄凉,孤守落寞,成为众多土屋当下的命运,令人为之唏嘘叹惋。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土屋的院墙、屋顶、青瓦、椽木之上,温润如初,恍然隔世,似乎在诉说着久远的年代,关于土屋里发生的绵绵不绝的寻常旧事。 我的土屋,我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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