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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亮│洗澡

 有温暖的文字 2022-01-04

洗    澡

文│雨亮

农村人再怎么懒散,一年到头至少洗一次澡呢!最紧要的是春节前夕的这次洗澡,要洗去旧年身上积累的厚厚的尘垢、污浊以及心灵上的郁闷、苦痛和辛酸,清清爽爽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腊月天洗澡显然是最难受的,天寒地冻,水瓮里的水早已凝结成冰,土屋四面漏风。这样的冬天,我自然懒得动弹,赖在火炕上,即使姐姐们忙着搭火烧水,灶房里蒸腾着氤氲的热气,但我依然不愿意脱去身上的棉衣棉裤,我情愿家里人说我脏得象个泥猴。

但我最终无法逃脱洗澡带给我的困扰,我被家里人逼迫着,利诱着,大姐在场院里大声地说,你要是再不洗,过年就不给你新衣服穿。忙着给火膛添柴的二姐又加了一句,到时连压岁钱也没有。

我才不信呢?我不屑一顾。姐姐们的话,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依然坐在阔大的火炕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我偷瞄着窗外,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闪进里屋,不有分说将我从火炕上拽起来,三下五除二褪去我的棉衣棉裤,大姐迅速端来一大盆冒着汩汩热气的洗澡水,屋子霎时雾气腾腾。我被大哥丢进了洗澡盆

那年我大约五岁,这是第一次洗澡留下的深刻印象。我象一只汗鸭子在澡盆里扑腾着,来不及抗拒,水便从头顶如瀑布一样飒飒而下。我闭上眼睛哭闹着,任由柔软的毛巾和光滑的热水浸润着我的头发、眼睛、耳朵、手臂和每一寸肌肤,水滴滴答答在耳边鸣响。二姐的手劲真大,搓得我的脊背生疼,我听到她一边给我洗澡一边抱怨着,你以为谁想给你洗,就你这脏样子,长大了,哪个女娃肯嫁给你,你一辈子打光棍去!

我是在哭声和泪水中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洗澡,尽管抗拒,但洗过之后感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浑身舒畅,灰暗的老屋顿时明亮,风也不那么凛冽,连我家那只爱啄人的大公鸡看见我呵呵地叫个不停,血红的鸡冠子神气极了。


 
县城有几家澡堂子,只有华清池的温泉浴池最让人迷恋,那里不仅接待四方游客,也服务周边百姓。白居易有诗云:“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说的就是我们县城的温泉。那时华清池收门票,但门卫制度并不严格,只要你说要进去洗澡便被放行。

温泉浴池在进门口不远处的西侧,一长溜斜向南北的平房,素白的墙面,青灰色的屋瓦,淡黄色的窗户,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密布透风,玻璃亮闪闪,里面是乳白色的帘子。父亲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到澡堂子,澡堂子中央有个大池子,四周用瓷片镶嵌,显的亮堂而洁净,湿漉漉的空气中透着花香的气息。虽然关着门窗,浴池看起来并不昏暗,空气却有些稀薄,洗澡时间长了,可以坐在更衣室的床铺上透透气。

曾经去华清池温泉浴池洗过很多次澡,每一次都感觉像过节一样隆重。前一天母亲为我准备好干净的内衣方便换洗,还有洗头膏、香皂、毛巾。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沟下的代销店,虽然我闻不习惯香皂的味道。
 
一大早,我骑上父亲的自行车去县城。这一次我不用父亲跟着,我已经长大了。清晨的阳光倾洒在街面上,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叶层层叠叠,宽大的叶片涂着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红晕。

我把自行车停放在华清池对面的停车场,提着布袋子,布袋子里有崭新的毛巾、香皂、洗头膏。我可不用洗衣服的肥皂,那样会遭人笑话。

大池子的水清澈见底,冒着冉冉升起的热汽。池子里没有几个人,我跳进水里,泡在水里,温暖瞬间包围着我,我要把曾经的污垢、曾经的辛苦、曾经的不快尽数褪去。

洗完澡,走出澡堂子,感觉身轻如燕,步履轻快。我在华清池闲游,亭台楼榭,廓桥曲径,天蓝水清,一湖幽碧,青石板路,每一处都充满新奇,静谧而雅致,骊山上云雾缥缈,松柏长青,如纱似梦。
 
一年后,再去华清池洗澡,工作人员就不让进了,即使你带着户口本,好说歹说也不让进,说是刚出台了新的门禁制度。倒是父亲可以进,他是老革命,拿着离休证的红本本,工作人员仔细查看,抬起头对照着红本上的二寸照片是否一致,他们挥挥手,父亲进去了。我跟在父亲身后,被隔挡在外。父亲说,就是洗个澡,娃好不容易来一趟县城,通融通融。可工作人员依旧不肯放行,害得父亲也退出园子,还和工作人员一番理论,终是没有结果。
 
那是腊月十几,再过半个多月就是春节。这一次定是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洗完澡才能回家,这一次洗澡是多少地重要。临走时,母亲还叮嘱父亲,一定看着娃洗的干干净净,像透明的红萝卜才能走出澡堂子。

我们去菜市场的澡堂子,菜市场在书院门那条街。澡堂子简陋、陈旧、昏暗,远不及华清池的阔气、干净、明亮。两层的楼房,墙面抹着水泥,显得十分粗糙。澡堂子里雾气腾腾,一盏晕黄的灯有气无力,如果关上灯,一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肥皂水和浓郁的汗腺体味,墙壁仍是灰黑色,衬得澡堂子暗影浮动,恍恍惚惚。

洗澡水时冷时热,不时听到有人喊,没凉水了,过一会儿那里传来,快上热水了。因了这纷乱的嘈杂,倒觉得这里别有一番更贴近日常的市井气息,让人至今怀念。

水质却是清洌,有硫磺的气味,听说是骊山上流淌的温泉水,是否真是如此,没人说得清楚。不过这里洗澡的人很多,县城周边的、村镇的,一街两行排着队,熙熙攘攘。

我注意到提着一网兜洗漱用品的姑娘站在街对面的暖阳下,旁若无人地晒着湿漉漉的秀发。她的脸颊红润饱满,像熟透的红苹果,眼睛有意无意向远处张望,当看到有同龄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又羞怯地低下头,摩挲着紧贴在额头上的几缕发丝,笑而不语。

她是在等一起洗澡的亲人,等她的父母,等她的同村好友,也或者在等她的梦中的情郎吧!

很多人在澡堂子外面等着他们的家人。此时,我也站在阳光下,望着对面低矮的浴池门和门上挂的厚重的分不清黑色还是绿色的棉门帘,等待迟迟没有走出澡堂子的父亲

  
我们村子新开的澡堂子大约在九十年代中期。开澡堂的有两家,一家在河坝南头,一家在村口。河坝那家开的最早,几间新落成的平房,门前豁亮,一个长圆的锅炉卧横在房顶,远远看去,像一头老牛匍匐着悠闲地咀嚼青草。

每每从县城回村路过河坝,无论早晚,澡堂子门口人流络绎不绝,热闹非常。尤其是腊月快过年的那些天,洗澡的乡亲特别多,十里八乡的纷纷来到这里。有年轻人骑着自行车、电动车的,有老年人一起步行的,还有全家男女老幼像赶集一样来洗澡的。门前的场院空阔敞亮,女人们梳理着黝黑的长发,乌发在阳光下散发着光亮,这种情景,似曾相识,恍若如梦。
 
那几天,妻弟也赶来村子洗澡了。有时他一个人来,有时和岳母一起来。妻紧忙着给他们收拾换洗衣服、毛巾、香皂,再给些零钱。澡票似乎很便宜,先是两元,后来又涨了价。

再后来,在外面洗澡的人渐渐少了,几乎家家户户通上了自来水,按上了热水器,冬天有热水能洗澡,村上的澡堂子开不下去了,县城菜市场的浴池也关门歇业,澡堂子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

但我还是怀念县城华清池的老浴池、菜市场的大众浴池,还有村上的澡堂子,更怀念儿时坐在深长的澡盆里,家人数落着,一股清流缓缓遍布周身,温暖着我跳动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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