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一边是侨乡美誉，一边是罪恶温床，福建人的偷渡生意经，究竟沾了多少“血泪”？
货轮底仓极限生存 书接上回：我们说到了偷渡背后的标会组织，每当有人偷渡成功，按村庄习俗，家里要放鞭炮，还要请闽剧班子在祠堂里唱一场戏，鞭炮声音响起，大家就知道，又有一个人成功上岸了。而这一条路上的艰辛就这样被一笔带过了。 1986年10月，某郑姓男子和同乡在村口踏上了偷渡船，目的地是美国纽约。当时他对纽约两眼一抹黑，不知道什么叫New York，更不知道他与中国有13个小时的时差，蛇头让他和一百多名偷渡客躲在轮船仓底，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在海上折腾了一个多月后才到了泰国，刚上岸就被警察逮住。关了一个月后被释放。如此多地辗转和滞留，历经八个多月才终于到了美国。可他的经历在偷渡者当中根本算不上波折。致富的欲望淹没了无数父辈浪尖讨生活的往事，也吹散了无数张有去无回的船票。在他们村大家对'某某落水了'，'某某被打死了'，'某某病死了'。这样的故事已经习以为常。 一般来说，偷渡客找到蛇头，蛇头会向他们收取预付金。在离开前的那天或者出发的前一刻，小蛇头会通知偷渡客，按照要求到达指定的地点，通常是某个旅馆。等人到齐后，小蛇头会用小船将偷渡客渡到母船上。这一过程通常会花几个小时上母船之后，偷渡客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好一点的蛇头会让偷渡者躲在地牢一样的轮船货仓里，一躲就是几个月，期间他们要忍受轮船引擎发生的热量的烘烤。另一种更艰苦的方式是，蛇头将偷渡客藏在海运或陆运集装箱中，和货物一起偷渡。这被当地人们称为黑中黑。上了偷渡船，就是一场生死与财富的对赌。 1993年6月6日，平时在清晨时分，一片宁静的纽约皇后区克罗维尔海滩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及惊叫声。居民从未见过的二三百个华裔，突然从大西洋中冒出来。原来搭乘了大量偷渡者的金色冒险号。由于接头人在黑帮仇杀中死亡，在大西洋中部徘徊两个星期后断水断粮。负责的蛇头将船搁浅，指示285名偷渡者跳海游泳上岸，有十人当场淹死在水中。其他人被闻讯马上赶到现场的海岸警卫队救起，随后被扣留遣返。当时这事件震惊了全美。然而被沿途海关、边防或当地部门查处后，坐牢、遣返还不算什么。 偷渡客最大的危机是在途中被闷死冻死。或和其他偷渡客为了抢一瓶水，抢一包饼干被打死，甚至有时蛇头半路遭遇边防检查，为求自保，也会'甩箱'自救。就2000年6月，60名偷渡客躲在在这西红柿的卡车冷柜中去往英国的多佛港。半路因司机怕车里的人出声，引起海关注意，关闭了唯一的通气口，直到警方截下卡车才发现，车里的58人已经被活活闷死在了货柜中，仅有两人幸免。这样的悲剧几乎是无数长乐人远赴重洋的回忆。幸运一点的长乐人在逃过遣返与生死劫到达纽约后，生活也如同'同时漂泊于天堂和地狱的日子'。为了获得合法身份，他们要找到熟人假结婚，其中不乏侄女与姨父喜结连理的荒谬婚礼。为了佐证相爱，双方还要准备情书，陈述双方如何相识、相知并决定结婚的说明等相关材料。 站稳脚跟后，他们会从事洗衣、装修、裁缝等时薪较低的工作，但最多的还是做餐馆。餐馆是炉头，回家是枕头，短短十个字就可以概括他们的生活常态。长乐人的勤劳是显而易见的，美国人只工作八个小时，而长乐人为了赚钱，每天工作12个小时的比比皆是。他们在唐人街勤勤恳恳的做着中餐厅里最脏最累的活。有些人对着一锅油，从早炸到晚，两只胳膊满是被热油烫伤的疤痕。有些人做炒锅，每天翻锅十几个小时。稍微慢一点，可能就会被老板劈头盖脸的骂。对于完全无法获得身份的，只能常年打黑工。比如女性会选择去卖淫，男性则去干重体力活。 此外，远渡重洋远非一个人的磨难，他更是一个家庭痛苦的起点。宽而持久的分离挑战着夫妻双方的忠贞。福州方言中有个词叫卡卡，是情人的意思。而在长乐，有些夫妻因长期异国分居都有了卡卡，但彼此心照不宣，仍会维持婚姻。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长乐有些村子里的留守儿童80%都是外籍的洋娃娃，他们一出生就被送回老家，但却享受着美国的奶粉补贴。除此之外，村里面最多的还是老人，他们的生活大多简单，无非是晒太阳、打麻将或互通有无，聊聊儿女们在美国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反复咀嚼思念。然而，在真金白银的高额回报面积，这一切的艰辛似乎都不值一提。 90年代，在国。打工工资最多一个月才300块人民币。但是在美国做餐馆打杂，每个月赚了的美元折合人民币可以到8000多，长乐人赚取外汇后的三件套是还债。炫富盖大屋。因为偷渡费的缘故，当美国前几年在外的长乐人赚的钱，除了吃饭，多数都给了蛇头和债主。但随着21世纪大幕缓缓拉开，这批长乐人大多迎来了无债一身轻的高光时刻。此时，源源不断的外汇从各国涌入了长乐这个原本贫瘠的小城，一代人和一座城，开启了草莽又骄奢的新节点。 在2002到2009年，对福建新老桥乡四千余户家庭入户调查发现，福建新移民的侨汇每年高达1200亿元，年增长率超过10%。其中长乐、福清等地最为突出。挣到钱的人毫不吝惜于用金钱置换家人舒适的生活环境以及名声和威望。在二十多年的打拼之后，长乐一郑姓男子带着美国给他的丰厚回报回乡探亲，按照常乐习俗，他需要在家中操办还愿仪式。项目包括祭祀、吃素、布施，为了铺张牌面，他还特地请了邻区的一个木偶团到村里的剧院表演。而在最后一场布施上，六百多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个小村里，他们迫切的挤进郑家大门，挨个从东道主手里领走了一份用一次性餐盒装好的白米饭和一张五元人民币。小郑老板和几个堂兄弟表兄弟一起维持秩序，旁边站着他身着拉夫劳伦polo衫，腰系爱马仕皮带，手上戴着劳力士手表的父亲。这场持续了三天半的还愿仪式，总共花费了近20万人民币，其中光七次布施分出去的现金就2万。不过，这比起他为爷爷奶奶操办丧礼时的场景仍算是小巫见大巫。当时在村里，一棵有着数百年树龄的老榕树下，众人争抢了郑家打起的面值50和100美元的美金，场面十分壮观。 这并非源于这家人触手阔绰的性格，在偷渡成功的长乐家庭当中，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如此。当地本就有“有裙无裤，红白喜事也要顾”，婚丧喜庆讲“面子”的乡俗文化，在骄子归国“会亲戚”办宴席答谢亲友的推波助澜下，长乐人操办红白喜事，讲排场、比阔气、大操大办之风盛行。举例来说，与内陆不同，长乐婚礼的新人需要给来宾发大额红包，少则一两百，多则四五千。长乐人一边叫苦着“结不起婚，死不起人”，一边继续张罗着攀比财富。但村里要筹备公共基础建设，他们也大多会积极响应水泥公路、敬老院、豪华门亭几乎是每个村的标配。与这些生命氛围相配的，还有在到处积水的村落里，一座座拔地而起，且仿制拙劣的小洋楼。长乐人始终认为，通过建房可以把根留在家乡，因此来自异国他乡的汇款大多变成了好几家商品房。沿着曲折漫长的海岸线，一路经过长乐市猴屿乡，潭头镇、金峰镇、梅花镇皆可以看到，村中树立起三四层的别墅。哥特风、洛可可风与中式风格相互交织于此。有的家中还有电器和泳池，然而这些豪宅几乎都空空荡荡落了锁，久而久之，甚至出现了豪宅该顶层被乞丐占住，但住隔壁低层的主人不之情的离奇事件。 2 地下钱庄生意兴隆 由于外汇流通频繁，金额庞杂，如何将钱送到家人手上，成为了移民客的新烦恼。每到周一、周日，纽约华富多家华资银行的营业大厅都会出现排长队等候汇款的长乐人。春节前场景更加壮观，而长乐本地的不少村庄，也有中国银行等四大银行，并且都开通了西联汇款等国际汇款业务，用来接收源源不断的外汇。但其实被当地人称为地下庄银行的地下钱庄，才是大部分外汇的终点站。 2003。三年八月，在长乐旁边的福清市，公安部门曾侦破了一起轰动全国的“郑亦细命”地下钱庄案。他们的据点不过是在福清市龙田镇蓝天商业城两家看似普通的商铺里。然而这里实际上是福州地区地下钱庄的总上线，相当于福州地下钱庄的央行，不但决定了福州地区每天的外汇黑市牌价，同时能够承接小钱庄消化不了的大单。这里每天流入流出的资金量少则几百万，多则几千万，甚至超过了许多商业银行，年营业量最高达百亿以上。以它为核心，长乐、福清一带形成了一个严厉的地下金融网络。他们的运作手法是由一个人租用店面作为外汇买卖窝点并开设账户。在日本、美国等地的合作伙伴负责收集长乐福清籍打工人员的汇款，将汇款人、收款人的有关资料传真回国内。紧接着，国内店铺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按照传真信息逐户送款到家，并从中赚取手续。一般来说，从打工者这边把钱交给他们，到他们的家人在那边收到款只需一两个小时，效率就会可以秒杀任何一个国家的服务机构。不仅如此，有时打工人的眷属，会直接将闲钱放在地下钱庄，理由是觉得闲钱放在国有银行，利息较低，自己也没有什么投资经验能力，将钱借给一个可靠的人，钱能收钱更好。 2011年8月17日，国家外汇管理局曾透露，2011年上半年破获的地下钱庄案就高达10起，涉案金额累计超过100亿人民币。猖獗程度可见一般。 3 全世界都怕福建人 同样猖獗的除了地下钱庄，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长乐、福清黑帮。这些帮会组织往往十分神秘，他们的故事也仅仅停留在传说层面，最典型的是主要活动于日本地区，以福清长乐级成员为主的福清帮。他是很多福清人，长乐人偷渡了日本，后生活艰难。因此以同乡会的形式组织起来的，但后来却慢慢。发展成了黑社会团伙，他们经营的项目不仅包含走私、贩毒、地下赌场，还承揽了部分偷渡地下钱庄等业务。福清帮最大的特点是做事果断凶狠，发生争执时动手就打或拿枪击开，很少考虑威胁对方的后果。人人都称他们为十足的亡命徒，甚至连日本本土最大的黑帮组织山口组都要礼让三分。据说此前有一次他们为了收保护费，将福清人的店烧了。后来30个福清人和山口组交战，就是在区区30个福清人，将近600个日本人打的落花流水，还顺带干掉了一名山口组元老级人物。再后来日本黑社会多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看到福清、长乐人的店不收钱。 从2000年开始，蛇头们的主业偷渡运送业务，也进行了一轮革新式的升级，安全性、舒适性、成功率更高的先合法出境后非法入境方式成为了主流。这种方式是蛇头向客户提供外国文书证明。让偷渡客已到俄罗斯、波兰、南斯拉夫等东欧国家旅游、商务考察、留学等为理由，在中国出境管理部门办理护照并获得签证，以合法身份出境。出境后再由蛇头安排在境外办理第三国签证，然后合法进入目的国进入后就不再离开。签证过期后就成为非法移民，达到偷渡的目的，往往获得莫斯科一家公司的邀请函，只要交付300元人民币。但尽管行业进行了自我革新，蛇头们的职业生涯还是出现了萎靡的迹象，揽客越来越艰难，成为了常态。 3 侨乡美誉 2010年之后，在长乐的许多乡镇，蛇头这个职业甚至开始消失。他们当中大部分转行当其个体户，办起小工厂，生意不好的也干起了摩的。其原因之一是沿海地区的大规模特殊产业早已引起了国家重视，对于偷渡的打击力度不断加大。光是2008年一年破获的偷渡案件就高达81起491人，摧毁重特大偷渡组团伙八个，抓获各类偷偷组织者259名，督促和动员23名。在逃蛇头和142名偷渡人员投案自首。长乐街头画满了“穷追猛打狠杀偷渡歪风”的大字标语。然而偷渡潮退热的背后，更深层的原因是城市的兴旺。曾经有人说到了中国和美国的工资差距从1比15或20缩小到1比1或2的时候，长乐人就会停止向美国移民，甚至会从美国返回中国。这一点正在逐步得到印证。2008年12月底，有人做了一项统计，发现在长乐市引进的外商投资项目中，华人华侨资本占了总投资的近70%，大量的外汇投资被应用于长乐的钢铁纺织工业领域，其比例呈上升趋势。纺织和钢铁开始成为长乐经济发展名副其实的两大支柱产业，为长乐人提供良好的发展机遇和广阔的工作就业机会的同时，带领全市经济出现飞跃式的发展。 2006年。长乐在福建省，经济总量排名由改革开放初期的五十多位跃升至第六位，成功跻身福建经济发展的十强县之一。在内纺织在外钢铁，代替“一人偷渡，全家致富”，成为了长乐而新的口头禅。除了外汇，不少在外混出本事的长乐人也开始用实际行动支持家乡。2002年起，长乐市开始大力实施民间资本回归工程，旨在以乡情为纽带，吸引海内外企业家和管理团队回乡创业。一些在美国定居多年的长乐移民开始放弃美国的工作，倒流回来，在蓬勃发展的中国开拓他们的事业。例如，曾有一位长乐人到日本留学，后来成为了日本一家智能企业的董事长。但在2011年，他带着核心的合成品制冷技术，以创业人才的身份进入了长乐当地家上市企业，据不完全统计到了2012年12月底，已有1200多名企业家回归长乐。在当地总投资近五百多亿元，并且此前公安机关曾注销了某个时期偷渡者的户口，而2014年左右，一位外侨办的负责人才接手三个多月就已经接待了三四百个想重新上户口的华侨。 2015年，国务院批准设立福州新区。长乐作为福州新区的窗口城市，福州新区核心区以及福州滨海新城开发建设的主战场，再次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到了2020年，五年时间里，长乐全区地区生产总值连跨5个百亿台阶，顺利突破千亿大关，人均地区生产总值超过13万元，位列全国百强新城区第40位。如今的长乐将发展重点放在了用数字经济赋能先进制造业的产业转型升级上。2020年，其数字经济占GDP比重已经突破50%，产业链现代化水平正在稳步提升，纺织化新行业工业产值突破2200亿元，位列全国县域纺织产业三强，全国工业百强区第55人。内陆一些不发达地区的劳动力。开始由西向东、自北向南涌入长乐，他们踩着三轮车，操着各地口音搬进了长乐村庄里那些年岁颇大的欧式豪宅里，在长乐的许多村落都有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每个即将离开故土的人，会在他面前默默吟诵，他们或祈愿一路平安，或祈愿荣归故里。但很多人或死或伤或终身未能重踏故土。跨越太平洋的旅途，曾是孩童迈向独立的重要标志，也是成年人履行家庭义务的必要方式，更是一个家庭脱贫致富的唯一希望。但如今人潮开始有了新的流动方向，更家便利的交通，更开阔的投资环境，消弭了自然壁垒。更多人可以回到家乡，重新寻找现代价值，在长乐福清大街小巷，偶尔还能看到斑驳的反偷渡大字标语。但今天的偷渡客，已非过去的精英阶层，如今那里流行的价值判断是福清长乐分三等，最没本事国外赚钱，再没本事国内其他地方赚，有本事本地赚钱。或许是基因的趋势，长乐人依旧向往乘风破浪。但这一次，大家的梦想已经变成了高精尖项目出海以及闽货出海，海波无际，岸边霓红灯闪烁，灯火通明，父辈渡海谋出路的身影渐行渐远。一同离去的还有那些苦难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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