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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对话,与书写与美以及艺术之关系

 陈璇 2022-01-05

苏格拉底留给后人的,除了这个名字,其实没有任何可以确认的重要事实。在西方极为重要的所谓“苏格拉底问题”,首先是文献学的问题,亦是历史学的问题,其次才是哲学的问题。关于苏格拉底,我们唯一可以像他一样说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一般认为,苏格拉底时代的人们不像后人那样重视著述,这是解释苏格拉底问题的一个平实的答案。然而除此之外,我们也需要一些空灵的解释。法国学者让布伦在一本名为《苏格拉底》的小册子里这样写道:“如果说苏格拉底从历史中逃脱了,那么这是因为他正是活生生的内在性的典型,不能被纳入某个体系。”①         

   的确,如果允许大胆猜想,苏格拉底就是故意从历史的记录中遁去的。苏格拉底认为,美德是一种不可教的知识。因为知识只能通过回忆来获得,所谓的回忆,又并非一种内省或者自在的学习,而只能通过对话以及对话中的“助产术”才能实现。而苏格拉底在对话中的角色,并非仅仅是对话的对象,而是“助产术”本身。因此,苏格拉底的存在,抑或所谓的不存在——这个苏格拉底问题本身就成为一个存在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只能描述为:一种指向自身德性获得的途径。而这种德性的获得,既不是渐悟,亦非顿悟,它与顿、渐无关,它不能被写下或记住,只能在对话中将通向其圣殿的道路反复显现,道路两旁,鲜花盛开。
                    对话与书写
    让布伦的解释也许过于存在主义化了,但不失为一种好的解释。他说“书面作品不能给我们带来话语和对话为我们带来的东西:两个活的生命在由于它们的参与而带来的真理中交流。”②,书写“不能诱发真正的对话,你不能像对话人那样对书问话,文字终究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障碍。”③让布伦的批判主要有两层,即书写拒绝了参与;书写妨碍了“助产术”。因为“助产术”只能在对话中通过反讽等形式才能实现。“书写最可怕的实际上是它与绘画太相象了。”④这样,书写被看作了真理的影子,成为了哲学的敌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之于哲学而言,对话的确更具有真理性。哲学的书写在后代成为了卷帙浩繁的哲学著作,到笛卡尔的时代,哲学文献更成为论文,它逐渐具有了严谨的格式和语言。换句话说,哲学越来越严肃。苏格拉底的对话,一般认为他将哲学从天空拉回人间,然而他的后代却把哲学的人间变成哲学的文献,这同样是需要纠正的。
    按照这个思路,死去的哲学大师们就成为了天空的星座,从而只能被分辨却不能被思考。而我也恰恰认为,哲学大师们的意义并非告诉我们答案,而是提供分辨的对象。我们阅读哲学大师的著作,并不希图得到什么,他们亦是无知的,我们的目的是分辨他们的思路,从而得以与我们周围的人对话。如果我们有机会能与活着的哲学大师对话当然更好,可惜这是极为难得的。所以,我们只能试图学会对话,学会与周围的人对话,在对话中寻找自己通往真理圣殿的鲜花之路。
    德尔斐的神谕说“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令苏格拉底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当我们否认了一切的哲学书写之后,这句话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它同样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换句话说,真理的路程就是成为哲学家,亦即,对话的意义就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成为哲学家。
    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佛说“一阐提众生皆可成佛”,现在也许可以认为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你应当成为哲学家”了。但其实并没有这么巧合。
    孟子也好,佛也好,基督也好,甚至康德也好,他们都是极为强调内省的,不论他们使用的名词是“修”,或者“悟”,或者“虔诚”,或者是“自由意志”。他们在寻找真理圣殿的路程上是孤单的,他们甚至是紧闭双眼,念念有词,看不到道路两旁的鲜花盛开的。苏格拉底却并非孤单,他深信对话才能够达到真理,只有使用“助产术”,才能从语言中遁入真理的敞开之境。这亦是“认识你自己”所给予苏格拉底的真实含义。
    因此,从朝向真理的哲学之路来看,对话比书写更容易上路,而我们每一个人亦应当学会对话,而不是仅仅会阅读和书写,尽管阅读大师著作非常重要,但我们最终的目的,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对话的哲学家。
    接下我想问的是,通往真理的道路只有哲学一条么?
                哲学的书写与艺术的书写
    事实上,书写和对话一样古老,尽管文字符号的产生的确晚于言语。但书写的意义一方面在于记录和保存,一方面在于独白。或者说,书写的真正历史是从书写者感受自我的时候开始的,书写成为了对话的后花园,它的喜悦、静默、隐秘、幻灭、颓废、荒谬和对话的“助产术”是并行不悖的。
    通往真理的道路,对于哲学而言是对话;对艺术而言也许恰恰是书写。
    在这里,并不想过份夸大对话和书写之间的分歧。毕竟,对话的言语和书写的文字都依存于整部人类的历史,但也不能无视它们的差别。
    艺术的书写,或者说独白,它比对话更有韵味和造型性。书写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是反哲学的,但艺术的书写消解了哲学书写的严肃,突出了艺术家的个性。艺术中情感的张力,言说的矛盾,都是对哲学书写那种体系性或狡辩性的伪真理的否定。独白可以看作是个人与个人自身的对话,它同样是一条可以通往真理的路。所不同的是,书写必须实现它的造型性,比如雕塑和绘画;也必须实现它的韵味,比如诗与音乐。因此,当书写在哲学的道路上枯萎的时候,却在艺术的道路上盛开。
    现在来解释为什么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主张把诗人驱逐出理想国。苏格拉底抛弃了哲学的书写(他没有著述),反驳了智者们的辩论术,他力图在对话中显示真理,他把一切的书写——哲学的和艺术的——都看成是真理的影子。而他的学生柏拉图亦对书写持批判态度。因此,他们在反对哲学的书写的同时,一并放逐了艺术的书写,在古希腊,这尤其意味着哲学对诗的压抑。因此,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反对诗的理由本质上是反对哲学书写的理由。
    于是,柏拉图在这里出现了悖论。无论对话怎样接近哲学,但毕竟留下来的,还是书写。柏拉图的对话录,尽管惟妙惟肖,富于戏剧精神,却仍然属于一种书写,一种被施特劳斯学派称之为“哲学戏剧”的书写。而苏格拉底固然可以不述不作,但仍然免不了被柏拉图、阿里斯托芬、色诺芬等人“书写”的命运。因此,这个悖论就是,反对书写的哲学家,恰恰需要书写。
    其实这个悖论是可以解决的:柏拉图对话录虽然谈论的是哲学的对话,但却是以艺术的书写的形式出现的。因此,柏拉图身上的所谓悖论,只是由于柏拉图本人没有区分哲学和艺术的书写而产生的,也因为此,柏拉图既是一个哲学家,也是一个诗人,他的“哲学戏剧”的魅力就在于,它既是诗,又是哲学,是通往真理的双重之路。或者简单点说,就是哲学如果被书写,则必须成为艺术
    通往真理的路有千万条,也许最根本只有哲学与诗。对于哲学而言,它必须是一种对话,通过“助产术”,通过分辨哲学史上的著作,才能达到;对于诗而言,它必须是一种书写,通过韵味与造型,同样可以达到。
               苏格拉底的丑与美
    温克尔曼形容古希腊雕塑的名言“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实话说,我不怎么以为然。并非温克尔曼的说法错误,而是这类字眼过于空洞。说起古希腊最负盛名的艺术——雕塑,贡布里希在其《艺术发展史》中描述有名的雕塑家波拉克西特列斯的作品时说:“通过知识达到这一美的境界的。世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体能像希腊雕像那样对称、匀整和美丽。”⑤这里的“对称、匀整、美丽”三个形容词远比温克尔曼的形容来的朴实有触感。
    好了,通过这三个形容词,我们就知道古希腊时期崇尚的身体之美是怎样的了。无论是人体,还是雕塑,都具有一种和谐的古典美。这种古典的和谐亦是古希腊人的观念。以这种观念来看,苏格拉底真是太丑陋了。他鼻子、额头、脸形丑到似乎有缺陷了,而且他还经常打赤脚、穿着一点也不讲究。这种美与丑的对比真是太明显了。
    在人类社会的早期,身体的美和灵魂的美往往是一致的。我们可以从古埃及法老俊美的面具和古希腊文献中对人物“表里如一”的描绘看到这一点。外表的美丽,除了单纯的外形,往往还意味着高贵的职业、高尚的人格。但对话录里的苏格拉底,往往对那些外表俊美、地位高贵的人不吝反讽。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测,一个简单的原因就是心理作用。我们身边也常常有这样的例子,就是面貌及其丑陋的人,往往能形成一种坚强自信的性格,既然不能比别人的外表更美,不如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知识有德行。结果就是,这类人只要不被自卑击倒,往往会非常具有人格魅力,有时反而更加吸引别人。我想苏格拉底未必不会这样想这样做。他丑陋的外表下,有着比那些俊美却苍白的人更有力的性格。而他更是被诸多俊美的希腊年轻人所爱慕。
    不简单的原因就是,苏格拉底想告诉我们,俊美的人体未必有美的灵魂。这在今天是一种常识,但在当时不是。苏格拉底发现,对人而言灵魂的美,亦即有德性才是最重要的。外在美转瞬即是,还会干扰人对自己的判断。他本人成为了古希腊之美的异类,却从灵魂上成为了他们的老师。
    这这种美与丑的对立中,反讽的意义被凸显出来。古希腊的艺术,雕塑、诗歌、悲剧,都能体现共同的“和谐”。但苏格拉底偏偏最爱使用反讽。反讽在众多修辞中也颇显另类,就象他本人的外貌在众多希腊人中间一样。反讽通过苏格拉底的使用助产术从此和哲学、德性连在了一起。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哲学和道德,难道不是严肃的吗?在苏格拉底之前和周围,哲学和道德都不是喜剧的,只能是严肃的。我们想起起诉苏格拉底的那几位严肃的雅典公民的严肃的理由,不由得发现,严肃,仅仅是一种外表。严肃的表面不能保证德性的真实。而经历过民主派和僭主之间的政权交替,他更加坚信,严肃之所以如此严肃,“是因为它们太想成为严肃了。”⑥苏格拉底使用反讽,既是对助产术的实践,亦是对那种未经验证的严肃的挑战。
    因此,苏格拉底的丑陋和他在对话中的反讽是一致的。苏格拉底对“美”这个字眼充满着不信任。这自然影响了他的艺术观。古希腊戏剧里,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艺术是悲剧。尽管苏格拉底据说和悲剧家欧里庇德斯具有某种观点的亲缘关系。但苏格拉底让我吃惊的是他对喜剧的推崇。《会饮》篇里,代表悲剧的阿伽通和代表喜剧的阿里斯托芬都醉了,而清醒着的苏格拉底“逼他们两个诗人同意,同一个人可以兼长喜剧和悲剧”⑦。似乎苏格拉底对悲剧和喜剧都有所不满,但他却没有按照当时的观点贬低喜剧。他似乎对充满反讽,且被认为不如悲剧更美的喜剧具有好感。此时,他在反对旧的悲剧的严肃的时候,却放逐了公认的美:艺术。这有如下面的三角关系:

   悲剧(索福克勒斯)严肃     喜剧(苏格拉底)反讽

                艺术(诗人和雕塑家)美
    在这层关系中,苏格拉底在指责严肃的时候,牺牲了艺术的美。而恰是因为如此,苏格拉底赋予了艺术以政治的含义。

     总之,苏格拉底通过对话,通过反讽,通过助产术,真正反对了严肃的哲学的书写,反对了严肃的旧的悲剧,但也同时诋毁了艺术的书写,牺牲了艺术的美。而这也许就是政治哲学所谓的起源。

注释:
①②③④⑥Jean Brun:Socrate,傅勇强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4页,第48页,第47页,第48页,第104页
⑤Ernst"H"Gombrich:The Story Of Art,范景中译,林夕校,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四章“美的王国”
⑦刘小枫等编:《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页


                                             
                                  
 停云堂主人潇筱子
                         写于2007年3月10日

音乐:舒曼,C大调幻想曲,op.17,
霍洛维兹演奏,sony SK53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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