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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 | No.31 热干面

 苇杭工作室 2022-01-05

因为武汉疫情,两个月来陆续有跟热干面相关的歌曲与文章推出,最早听得我眼窝一热的是歌手“趙老師”弹唱的《WUHAN》:“等疫情过去了,我们还要一起去吃热干面和豆皮,去光谷看人来人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场景,也终成为可望不可即的一道彩虹。

如今疫情结束了,很多人以吃一碗热干面来庆贺劫后余生。热干面,这个原本只属于湖北人个体的记忆,终成为集体标签。朋友圈某群里,大家因为知道我是湖北人,而问我一些与热干面有关的话题,比如,是只有武汉人爱吃热干面,还是湖北各地都爱吃?热干面是否可以自己在家做?那个芝麻酱跟吃火锅用的有啥不同?一个地方百姓普遍爱吃的东西里,是否藏着那个地方人们的灵魂?苇杭你是否应该学一下然后请大家每人吃一碗?

突然之间,我跟热干面被捆绑在一起。我不是吃货,我不爱美食,从不在意与吃有关的东西。但我们随州过早的确也是热干面当家,我是吃着热干面度过青春期的。我告诉群友,我不会做热干面,但却知道热干面的配料之一——辣子面的制作秘笈。

开玩笑,卖关子,笑完却发现有泪,与热干面有关的酸甜苦辣竟瞬间筛涌而来。原来,热干面果然与我密不可分,可以承载起我家两代人的兴叹。

三十年前,每个周六日的早上,我都在睡梦中听父亲敲房门:“燕儿,快起来,吃热干面,怕冷了”。每天他都去小区外面路口专门给我买一碗回来,另加一个天鹅蛋(北京叫麻团),这是我少女时期固定不变的过早样式。可十六七的我哪里叫得醒呢?七点叫,起不来;七点半再叫,起不来;八点叫第三遍,才不情愿地睡眼惺忪地起来,吃那已经不热乎的热干面,兑一点开水,才能搅拌开。

天下父亲对女儿的宠爱,都是一样的。谁家的女儿不是父亲心头的小桃花?他眼中,热干面是最好吃的,就天天颠颠地买给她吃。我眼中,身边一切宠爱与生俱来,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那个做校长时曾让所有学生都害怕的父亲,在女儿面前化成了一滩水。

没经过生离,更没经过死别,娇宠地养在深闺。直到,生离突然来了,死别也突然来了。

母亲脑溢血去世半年后,父亲说他要续弦找老伴了,而且,已经找好了,不是跟我们商量,是决定了。她是国营丝厂的一个武汉籍退休女工,下岗后曾经卖过热干面。

所有人都认为他昏了头。堂堂一个教授,国家干部,竟然要娶一个卖热干面的女人!亲朋无一赞同。人是没有等级的,但社会一直是分阶层折叠的。她的市侩与贪图,已略有耳闻。一时间,父亲千夫所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城市不大,父亲的学生分布各行各业,所有干部都曾受他培训,桃李芬芳,名满古城。

弟弟愤懑至极,拒不接受,认为父亲昏聩至此荒唐至此,以致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则怀着极其复杂的心理保持沉默,不想支持,也不忍反对。多年后,当我对男女情感有了多维度的理解后,试图从历史、时代、人性和心理各个不同的角度,对父亲的这次不智之选作客观分析,诠释“存在即合理”。

这个合理,一是基于父亲对武汉的感情。

我跟武汉这个城市没有任何瓜葛,但我三岁前的所有照片,都是在武汉照的,背景不是长江大桥就是长江大桥桥头。那是父亲的城市,他全部的青春与骄傲,都留在了汉口。小时候我一哭,奶奶就哄我说下汉口,因为我每天吃的葡萄糖粉,都是汉口带回来的,一顿没有就哭,我一哭就什么都会有,头上的蝴蝶结,身上的红裙子。这惯出来的坏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掉,娇养的女孩再也没有人疼爱,再也不会有哭必应,遇到什么坎儿还是先哭一场再说。

 历史对于我来说,都是纸上的文字,对于父亲来说,是黑白照片上定格的精神面貌,是安东尼奥1972年拍摄的纪录片《中国》里能看到的那种昂扬向上,刚毅坚定,英姿勃发。将黑白还原成彩色的,是母亲的描述:红的背心,印着“武钢”二字,衬着白的皮肤,黑的发角,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地投篮,三分球,一投一个准儿……母亲生前曾不止一次边织毛衣边对我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其实没有那么多浪漫和理想色彩,却在时过境迁的回忆之中,绽放出异常的光华。因为那时父亲深爱的大学女同学水莲,正因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而精神分裂,成为这段婚姻祭坛上高悬的祭品。

武汉上学和工作期间的父亲,是葆有自我与个性的,是酷酷的硬汉,是我所不认识的。我认识的父亲,没有个性。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为了顾全大局维持家庭完整,他放弃了在武汉大城市的工作和生活,回到家乡随州,他放弃的,还有内心所有的自我和喜好,面子和尊严。他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再也不曾有过一分钟的自我。

等到儿女成人成家,再给孙子当牛做马。直到母亲去世,他花甲之年,突然怀念起武汉度过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岁月,并将这份感情转嫁到一个来自武汉的操着汉腔的女人身上,在黄鹤楼、归元寺、长江大桥和热干面的共同话题中,完成似水年华的青春追忆。

第二个合理,则是基于平衡。

母亲的强势有目共睹,不然,断不能彻底改造一个男人至此。为了家庭为了儿女,父亲是忍字当头的。他曾经跪在我的祖父母面前哭,想解脱于这份强加于他的包办婚姻,得到的回答是——求全。

在母亲的强势面前唯唯诺诺半生后,他选择了一个弱势的女人,在别人看来,是不堪与不经,在我看来,也许是一种平衡。

他们顶着社会世俗的压力,走到了一起。父亲从政府的住宅大院搬到她家居住生活后,我去看望了一次,那是很破旧的没有物业的小区,穿着一身棉睡衣的父亲,蹲在路边等我,我远远看见鼻子一酸,那个头戴真皮贝雷帽,身穿雪花呢大衣搭配驼色羊绒围巾,裤棱线熨烫的笔直皮鞋擦得锃亮的父亲,哪儿去了?他将自己知识分子的所有体面放弃,融入到下岗工人群体了,跟他们一起抽廉价烟,咳嗽,打廉价的麻将,笑骂。我知道,他高额的退休金已悉数尽入武汉女人囊中。但父亲的脸色是红润的,他为我能去他的“新家”感到莫大的欣慰。“新家”是素朴简陋的,却满满的生活气息。冰箱是满的,屋子是暖的,日子过得像热干面一样,简单却热气腾腾。

她做了拿手的热干面给我吃,辣子颜色不同于平常所见油泼辣子的深红焦糊色,而是鲜艳的嫩红,我问其中奥秘,她告诉我,浇油之前倒入适量的滚烫开水,再浇注热油,颜色就会好看。浇油前加入一些白芝麻,就会更香。我给了她五万块钱,让他们把房子简单装一装。

婚姻如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外人更多在用世俗的尺子丈量,这把尺子就是《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遇见的那个妖怪的床。人比床长,腿就会被血淋漓锯掉,人比床短,就会被活生生拉长。总之,不是以人为本,受苦的是人,不是尺子。

武汉女人没有不能干的,也没有不精明的。之后两年,她以父亲的名义,以各种理由让我陆续给她汇钱,明知她挟天子以令诸侯,钱最终不会用在父亲身上,只给父亲抽廉价烟,我带去的好烟好酒她也会变卖掉。我尽着愚孝,只想她对父亲好一点,图个心安。我知道有一天,连尽愚孝的机会也不会有。 

直到2010年,父亲病危,我赶回老家,每天三分钟的探视,我看到ICU病床上的父亲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呼吸艰难,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眉毛和胡须老长,六十五岁的父亲,垂垂老矣。

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只有我和这个应该称作继母的人。冬夜里,我和她,两个女人,为同一个人,各流各的泪。我哭父亲一生苦,她哭自己身后孤。因为害怕父亲术后成为植物人需要她长期服侍,她在不停诉苦之后委婉地提出离婚。我沉默,一如当初父亲选择她时。

可怜父亲这个书呆子,遇上了一段自以为是的“爱情”。这是他慎微忍让的一生中,难得的一次强硬自主,并为之付出鱼死网破父子反目的代价。只是,俗世里哪有什么爱情。不过是他投之以琼瑶,她报之以木桃,最终不过同林鸟。

2017年,父亲逝去。时值中央巡视组下地方,正常的讣告也没发,任何事到了基层,都会过度解读矫枉过正,连正常的婚丧嫁娶也变得偷偷摸摸,我们不敢告诉任何单位,怕人家为难,只自家亲戚参加追悼会。他的一拨学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送了花圈。将将就就,泛泛草草,两袖清风,百年孤独。“七十古稀两世纪,百年跌宕一场梦”。我写了挽联和悼词,在他遗像前,点燃一支中华烟,哀而不伤。

当一缕青烟升起,亲友低头垂泪的那一刻,我抬头看见天空中一刹那的奇妙景象:流云西飞,急速飘移,那是只有用降格才能拍摄出的风云变幻、时光流逝的历史感恢弘画卷!父亲腾空一跃,以他当年在汉口灌篮的姿势,飞向浩渺苍穹,消失的只是肉身皮囊,是被政治和世俗束缚了一生的那个人,此刻,他彻底解脱了。

待青烟散尽,烟雨云朵亦恢复常态,不可思议……灵魂仍在,大化无形。我仰面对着青烟散尽处,挥手道别:再见!父亲。我们会再见的!我会记着给你带一碗热干面。

一个地方百姓普遍爱吃的东西里,是否藏着那个地方人们的灵魂?我想说,是的,不止灵魂,还有青春过往。我曾经反复看罗兰·巴特的《符号帝国》,期冀用符号学解读这碗热干面,但我发现,它蕴藏的百感交集不是用符号学能解读的,那依然是共性,不是个性。一千个湖北人,会有一千种热干面。这是罗兰·巴特始料不及的。

父母不在后,很少回老家了。偶尔回去,次日过早时,不用问不必说,弟弟会开车径直带我去热干面做得最好的那家店,心照不宣,要一碗热干面,放在我面前。他会嘱咐老板,碱面捞起来时水要沥得干一点儿,芝麻酱多放点儿,辣椒不要放,我姐姐她吃了容易上火。


  撰稿  |    作者简介 简介

刘海燕,版主桃源君,笔名苇杭,七零后,纪录片导演,作品有《风中客卿》《花冈越狱》《重返卡拉麦里》《寻找端纳》《千古忧乐》等,两度获得国际纪录片“金熊猫”评委会特别奖;著有影视随笔《光影过客》,另有《小隐六记》和创作手记《念念犍陀罗》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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