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潘学军  凤姐是《红楼梦》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与家亡的主题紧密相连，她的重要性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一样都不可或缺。如果没有她，小说的主题很大一部份便没有承载的架构，小说的结构也由此而坍塌，《红楼梦》的经典性起码减色不少。王昆仑先生有一句评价凤姐经典的话：   王昆仑先生对凤姐人物核心特质的概括可谓抓得准，把曹操比作凤姐是再恰当不过了。可想见，曹雪芹在塑造凤姐形象，不管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是相当成功的，使她是“这个”而不是“那个”，以至于她在小说的个性如此个独特有趣而富有艺术魅力，从而深入读者心中，使她在小说中的作用和地位无人可代。应说，她在中国文学文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是一个很成功的文学形象。 从“以花写人”的写作手法而言，曹雪芹没有像其他人物一样，直接用某种花来比拟凤姐，但是，从人物的特质而言，再结合某种花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涵来看，仍可找到与她可匹配的花。清代评红家王希廉认为凤姐“阴妒”[2]，于是他把凤姐比作“妒妇花”。当然，没有一种花卉叫“妒妇花”，王希廉的这种命名也仅是一种设比。我们知道，凤姐是“醋缸醋瓮”，从这方面的性格而言，王希廉的比拟是恰当的。但是，凤姐的性格是多面的立体的，王希廉的比拟仍是片面的。笔者以为，要较为全面地概括凤姐的体貌、才干、性格，把凤姐比作红玫瑰更为恰当。红玫瑰美丽，又红又香且多刺扎手，这正符合凤姐的体貌、才干和性格。作为一朵红玫瑰，她的美丽、又红又香表现在她的体貌美丽、富有才干、热心救济刘姥姥，她的多刺扎手体现在她富有机心、杀伐和醋妒等等，这种具有矛盾的两面性的特质成就了她人物的“可爱”性，为读者所喜爱，这或许正是王昆仑先生所说的见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又想凤姐的原因。当然，曹雪芹写凤姐不单停留人物形象的表层，而是透过人物的表层，寄托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作深层次的思考。下面试简述之。 美丽、又红又香 ——肯定凤姐的存在价值 作为一朵红玫瑰，她的美丽、又红又香，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外在的，主要是体貌美丽如天仙，这是指她的美丽；另一方面是内在的，主要是指她富有才干，热心救济刘姥姥。 “断日千层艳，孤霞一片光”[3]，这是唐代诗人卢纶赞玫瑰花美丽照人的诗句，他用太阳的鲜艳和晚霞的光亮来形容玫瑰的美丽，确实形象。同样地，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赞美凤姐的美丽，依笔者看她的美丽如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光彩照人。 曹雪芹在小说第三回对凤姐第一次出场、第六十八回凤姐赚尤二姐时，通过林黛玉和尤二姐的视角，对她的美进行描写。 首先从林黛玉的耳、眼和心对凤姐的美貌进行描写。曹雪芹充分地调动了林黛玉的听觉、心思和视觉，使读者的“聚光灯”一下子对准凤姐进行扫描，一个光艳亮丽的凤姐跃然出现在读者面前。先是从听觉上写。黛玉与贾母等人进行交谈，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后院中有笑声，然后，经过一段飘忽的寻思，又“听”到凤姐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从黛玉的疑惑中给人一个悬念：这个人是谁？凤姐的说笑声就像演戏的报幕员“报幕”一样，下步“登台”的人会是谁？凭着声音，可以作出初步的判断——这个人肯定是一个精彩的、令人喝彩的角色。之后，用黛玉的心思来写。贾母是贾府的尊者，其地位无人能比。有贾母在场，谁还敢如此放肆无礼？这一猜也带动了读者的心思，为凤姐的出场作渲染。再者就是通过黛玉的眼“看”来写。在黛玉“听”和“思”之后，凤姐终于出现。这一瞬间，曹雪芹通过黛玉的眼“看”从凤姐的头、项、腰的穿戴及体貌作了全景式的介绍。同样地，第二次描写也是从尤二姐的眼“看”来完成。通过两次的描写，凤姐的美的总体色调是暧色调的“红”和“艳”，像一朵鲜艳的红玫瑰一样，耀人眼目。既体现了她作为脂粉队中的英雄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气质，又把她作为荣国府大管家的非凡身份写明。这就是她外在的美。 而她内在的美体现为如玫瑰花一样又红又香，这样的美表现她内在的才干和救济刘姥姥的热心。 才干首先表现为她具有较高的治理才能。具体来说就是临事不乱，善于在纷繁复杂的事件中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然后对症下药，问题立即迎刃而解。 在第五回中，凤姐的判词写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赞美的是她的才能。年纪轻轻，她就担任荣国府的大管家。贾家是天下望族，少说也有三四百号人，家里几百号人吃喝拉刷，对外迎来送往，各种规矩则例名目繁多，事情繁杂，弄不好就如一堆乱麻，而荣国府的日常生活却周转顺畅，井井有条，可知凤姐的治家才能不低。而最能体现她才干的是第十三回她协理秦可卿的丧事。尤氏患病不能料理，宁国府的下人不服管束，偷安躲懒，使得贾珍顾得了这头，又顾不得那头，乱糟糟的如乱麻一般，弄得贾珍心烦意乱，不得头绪。在贾宝玉的推荐下，经过王夫人应允，从荣国府暂借了凤姐来打理秦可卿的丧事。凤姐到任后，对宁国府的问题进行分析，找出了“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等五个方面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凤姐按材录用，使得理事人各有专责，赏罚分明，下重典治理，取得杀一儆百的效果。“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从此，上述到五个方面的积弊一扫而清。对此，脂批夸凤姐“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曹雪芹和脂批者都把凤姐的治理才能与男人治国平天下的才能相提并论，可见凤姐具有较高的治理才干。这是她作为一朵红玫瑰又红又香的表现。 其次，她的才干表现为遇事机敏，会揣摩别人的心思，凡事想人之先想，预人之先预。 凤姐作为大管家是走在前台的，对一些平常有现成的有一定则例的事情，她有临机决断权，而对一些大事要事还要禀报王夫人甚至报贾母才可执行，不敢独断擅专，王夫人或贾母才是幕后最终的决断者。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林黛玉作为贾母的“心头肉”，如何安排黛玉的吃穿住当然不能草草处理。对此，凤姐心中自然明白，因此，她不等王夫人开口，就早早料着黛玉这两日到，于是预备着缎料为黛玉做衣裳，可见她想别人之先想，把一些事情预料在先。对这件事，脂批认为凤姐是欺骗王夫人，她并没有真正的准备好，是投机取巧，取悦于王夫人和贾母。但是，不管如何，笔者以为这体现了她临机善变的才干。这不，脂批不也是同样夸凤姐吗，他说“机变欺人处耳”，尽管脂批者认为凤姐是欺人，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凤姐“机变”，善于周旋应对。还有第二十二回写到贾母要出资为宝钗过生日，对此她就早猜着贾母的心思，比贾琏想在先，想得周到。还有第二十四回对贾政打算在大观园里种树的事情安排，凤姐早已猜透，并对安排谁来种树又比贾琏想在先。以上这些事说明凤姐的才干就是机敏过人，凡事会揣摩别人的心思，想别人之先想，预别人之先预。 再者，凤姐的才干还体现为口才十分了得，说笑话能随机应变，适情应景，说话富有机锋，诙谐有趣。 凤姐遇事随机应变，能说会道，开玩笑话语机锋谐趣，适情对景，往往令人捧腹。第六回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周瑞家的在刘姥姥面前就夸凤姐“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他”，这确实不是虚言。首先她能就地取材，随手拈来，不需要预先打“腹稿”，构思敏捷，适情适景，令人赞叹。第三十八回史湘云在宝钗的帮助下，在大观园的藕香榭设螃蟹宴。走在竹桥上，凤姐拿贾母额角上小时被碰伤的窝儿来开“玩笑”，这本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凤姐却借题发挥，说鬓角上碰出来的窝儿是用来盛福气的，这正如老寿星头上的窝儿一样，福盛满了，窝儿却变凸了。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凤姐不识多少字却善于即兴构思，从身边发生的事情中就地取材，然后借题发挥，不离题又把握好分寸，雅俗共赏，幽默谐趣，炉火纯青，取得良好的效果。正如薛姨妈说，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此外，体现她口才敏捷的还有第五十四回，凤姐把贾母批驳才子佳人小说的那一段议论取名为《掰谎记》，她说： 这种即兴构思，从语言特点上看既符合说书的体裁，又能与过元宵节快乐热闹的气氛相吻合，真是令人叫绝笑倒，难怪那两个女儿说，要是凤姐说书，连他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这话不假。宝钗曾赞凤姐说： 生活就是一本书，凤姐懂得人情世故，谙娴事理，办起来精明能干，说起话尽得情理又能超于现实，挥洒自如，凑巧成趣，说起笑话来没有书生气，却充满生活的气息，这就是她机变又有趣的原因所在。 当然，除了上述的例子外，还有第三十五回凤姐说贾母如果不嫌人肉酸把她都吃了的笑话也都属于这种类型，连很少说话的被贾母说是“没嘴的葫芦”的袭人都夸凤姐“真真的二姐姐的这张嘴怕死人”！可见，有凤姐在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快乐，所以脂批说凤姐是贾母面前承欢一刻不可少之人，确实如此。相比之下，在第七十六回贾母带领家人赏月，凤姐病了不在场，尤氏勉强承担起说笑话取乐的职责，然而，所说的笑话总是令人笑不起来，那气氛那情景真与凤姐在场时不可同日而语。这正是王昆仑先生说的不见凤姐想凤姐的原因，要是一些热闹的场合少了凤姐，那情景也许热闹，但是却没有笑声和情趣。 她作为一朵红玫瑰的又红又香还表现为她热心救济刘姥姥，使狗儿一家度过难关。 第五回巧姐的判词写道“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是写巧姐也是写凤姐。王狗儿的祖上与凤姐的祖上曾在京中一起做官，因看上凤姐祖上的权势连上了宗。后来狗儿家道萧条，度日艰难，刘姥姥想起贾府的王夫人，便壮胆到贾府打秋丰。凤姐叫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去请王夫人示下。凤姐按着王夫人的示意，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对于贾府来说只是扫扫地缝儿的事，而对于刘姥姥一家而言已不啻于穷困中的一根救命稻草，解了一家烧眉之急。巧姐是凤姐的女儿，凤姐偶因救济刘姥姥一家，而刘姥姥是个知恩图报和热心肠的人，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日后贾府败落，刘姥姥成为巧姐的救命恩人，使巧姐在倾巢之下有一个好归宿。有意思的是，凤姐一生贪婪敛财，用雁过拔毛来形容也不为过，然而，因偶尔救济一下刘姥姥，而使自己的女儿将来有一个好的着落。在这里，“偶”和“巧”尽管有一定的宿命因素，又或因曹雪芹出于创作的需要，才给凤姐写上一笔，但是，她毕竟热心帮助过刘姥姥，且两人很投缘，不能不说是她作为一朵多刺红玫瑰的又红又香的一面。 以上讨论的是凤姐值得肯定的一面。作为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她的性格不能往一边倒，坏得透顶，没有一点好处，否则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文学形象。因此，在写作时，在人物形象“度”的处理上须拿捏得当，稍有偏差就会把形象写砸。所以，曹雪芹必须遵循这样的艺术规律，要写凤姐值得肯定的一面，是对她存在价值的肯定。唯其如此，凤姐作为一个人物才有存在的文学意义。  多刺扎手 ——对凤姐存在价值的批判 上面讨论的是凤姐像红玫瑰一样美丽又红又香体现出来的美貌、才干和热心，接下来，我们再看她作为一朵红玫瑰多刺扎手的另一面。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贾母对林黛玉介绍凤姐时说凤姐是“泼皮破落户儿，南省欲谓作'辣子’”，要林黛玉叫凤姐为“凤辣子”就是。什么是“泼皮破落户”，什么是“辣子”？“泼皮破落户”是指生活没有正当来源的无赖，如第二十四回写“醉金钢”倪二是个“泼皮”，他放债、吃酒赌钱、打架，在赌场赚闲钱，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泼皮破落户”。那么，“辣子”呢？它的原义本是辣椒之义，而引伸义之一是指办事说话泼辣、无赖等。张俊、沈治钧先生在此处评批时，援引了章太炎先生等人的著作对“辣子”进行解释说：  从张俊、沈治钧两位先生评批所引的资料看出，把“辣”解作“刺”，是指一个人性格悍戾、无赖、泼辣，如身上长“刺”一样，使人难以接受或不好接近。 凤姐是“凤辣子”，她的“辣”就是多刺扎手，而“刺”表现为四个方面，即杀伐、泼辣、贪财害命和狮吼醋妒。作为一朵红玫瑰，她美丽偏又多刺扎手，是一个触碰不得的人。 首先她的“刺”表现为杀伐，具体来说就是管理上果断明决，责罚人下重典，毫不心慈手软，使事情由“大乱”很快达到“大治”。贾珍在宝玉的推荐下，求凤姐过来协理秦可卿丧事，说凤姐自小时就“杀伐决断”，而用具备这样性格的凤姐来协理丧事，对此时混乱不堪的宁国府来说可谓用对了人。在协理过程中，凤姐惩治一个睡迷迟到的理事人，以警戒其他人。而曹雪芹在描写凤姐如何惩治时，为了表现凤姐的杀伐手段，在笔法上可谓一波三折，顿挫有致，取得吊人胃口的艺术效果。那人迟到了，凤姐先用话震慑住，那人张惶恐惧，可是，凤姐并不马上处治，先打理王兴媳妇和张材家的来领取丧事用的物件。完了，才对那迟到的理事人丢下狠话，然后喝命人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命来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米。那被打的人不但忍痛且还进来叩谢。从此，个个兢兢业业，各尽其职，场面秩序井然。曹雪芹写凤姐的“刺”，先是用“眉立”二字来表现凤姐怒时的表情，然后，再写她杖责迟到的理事人，以写她严厉的手段，使得各人产生畏惧，从中吸取教训，收到整饬秩序、令行禁止的效果。可见，凤姐正如来升说的，她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是名副其实的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其次她的“刺”表现为一种撒泼辛辣。“泼”就是做张做致，能哭能笑，不顾场面和对象大吵大闹，令人无所适从。“辣”就是凶悍耍赖，得理不饶人，使人无法下台阶。第六十八回凤姐赚尤二姐入大观园后，到宁国府找贾珍和贾蓉“问罪”。贾珍知道后，偷偷地溜走，交带贾蓉做好接待工作。凤姐到后，先是对着尤氏，又是“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又是向尤氏脸上吐唾沫，又是骂尤氏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拉着尤氏要么去见官，要么去见族中人，大家分证说个明白。尤氏急得无所适从，贾蓉听凤姐这样大骂，急得下跪求饶。不这样还可，求饶了，使凤姐转头来又骂贾蓉。凤姐把自己“刀子嘴”能说会道又伤人的优势都派上用场了，急言急语，像一支支密如雨点的利箭射在贾蓉身上，使得贾蓉只有求饶的份了。不但如此，且一边骂贾蓉，一边扬手要打贾蓉，贾蓉无法只得扬手自己打自己。整个过程，凤姐撒泼，又是哭，又是骂，又是笑，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又是打，又是咒，又是寻死，又要觅活，可谓使出十八般武艺，把宁国府闹得天翻地覆，把尤氏母子像面团一样揉捏，最后在一帮丫头乌乌压压跪地上求饶的情况下，尤氏贾蓉答应给五百两银子打发才暂时收兵了事。说实在话，贾珍、贾蓉父子为贾琏谋娶尤二姐确实有不当之处，凤姐撒泼在情理上也有可原谅之处，但是，这事与尤氏没有多大的关系，况且凤姐这样做确实有点过份，得理不饶人，把尤氏和贾蓉折腾得也是够受的，从而也看出她“泼”和“辣”的一面。 再者凤姐的“刺”还表现为贪财害命。 凤姐作为荣国府的大管家，在支撑着这个世家大族正常运转的同时，她却像一只大蛀虫，不断地侵蚀着这座世家大族的大厦，最终使得这座大厦倒塌。她贪财敛财，视财如命。在小说中，屡屡写到凤姐的贪婪无厌。比如挪用丫头的月例去放高利贷，从中赚取利钱，使得丫头的月例不能按时发放，可谓雁过拔毛。不但如此，她还害命，且毫不心慈手软。最典型的莫过于第十五回受水月庵的尼姑静虚所托，利用权势，拆散了张金哥和张守备之子的婚姻，最终使得张金哥和张守备之子双双自尽，自已却坐享三千两银子。贪人钱财谋害人命，这是她多刺的一面。 最后凤姐的“刺”表现为她狮吼醋妒。 第六十五回，兴儿说凤姐“人家是醋罐，他是醋缸醋瓮”。可见她是一个典型的“河东狮”，与夏金桂没有什么不同。就这一点而言，她的“刺”是酸，却又是“辣”中带“酸”。具体来说，首先是容不下人。在那个男人可以取妾的年代，男人一妻多妾是一种男权的体现，这种制度当然不合理，甚至是腐朽的。在这种不平等不合理的制度下，一个女人能否容得下其他侍妾，是被看作是否贤良的标准之一。相比于尤氏能容下其他侍妾，凤姐则不能。兴儿说，平儿是凤姐自小时的丫头，凤姐后来嫁给贾琏时一起陪了过来四个，其他人嫁人的嫁人，死的死，只剩下平儿这个心腹。凤姐吃酸拈醋，可又为了表示自己贤良，逼着平儿留下，但是，又不给贾琏沾平儿一个指头。其次，凤姐不许贾琏与其他女人来往，且大肆泼醋，但是她却可以与其他男人有往来，“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而她与贾蓉等人的关系就十分暧昧，贾琏又奈何不得。贾琏与多姑娘鬼混，被她盘察到，好在平儿帮贾琏瞒过，否则又有一场戏好看。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事情败露，凤姐借此泼醋大闹，最终鲍二家的被逼上吊而亡。贾琏偷娶尤二姐，本来在当时是符合法理的，但是，她为了表现自己贤良，表面安着好心，先用计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然后借着秋桐之手，害死尤二姐。所有这些，都表明她是一个多刺扎手的“河东狮”，是一个又酸又辣的“醋缸醋瓮”。 总之，凤姐的多刺扎手是她人物形象的另一面，是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尽管是不可取的，是要进行批判的一面，但是，对于她作为一个文学形象的存在，其意义又必不可少。只有这样，与她的美丽又红又香才构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才显得真实、客观，人物意义才丰厚。事实上，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一个坏到极处的人，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再现，同样在艺术世界中也是如此。现实中再恶狠无情的人也有他善良有情的一面，我们解读包括她在内的《红楼梦》其他人物，都须用“两点论”的观点才行，否则又陷入非此即彼既简单又片面的思维定势中，这样就不能客观地评价一个人物。
由又红又香到多刺扎手 ——对曹雪芹塑造凤姐形象的一点思考 至此，对凤姐的讨论本来可结束，但是，笔者由凤姐作为一朵红玫瑰，她美丽又红又香又多刺的人物特质而思考开去，觉得还有必要说几句多余的话，这就是对曹雪芹塑造凤姐形象意义的一点思考。 凤姐是曹雪芹塑造得相当成功的人物之一。 首先从艺术上看。凤姐富有个性，与之前文学作品中的一些人物相比，她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她才貌并具，但她的才不是诗才而是治理之才。可是她的德却不行，却又不是“大恶”，更不是“大仁”，而是恶中有一点仁，救济过刘姥姥。性格上既机敏过人又富有机心，言语诙谐，暗藏机锋。这是她又红又香的一面。有才无德或少德，杀伐过重，贪财害命等等，做了不少坏事，这是她“多刺”的一面。以至于有的论者把她比作“女曹操”或“脂胭虎”。从她的所作所为看，这样的比喻实不为过。不管如何，她的形象确实已走出过去一些文学作品塑造人物好则无往不好、坏则无往不坏的旧套，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这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来看，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富有个性，再不是公式化的、脸谱化的大仁或大恶，也就是第二回中贾雨村说到的“正邪两赋”，也是朵美丽又红又香又多刺的两面性的体现。这样的人物形象符合现实生活的规律，就这一点而言，她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人物形象。因此，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就为广大读者所津津乐道。 其次从思想性来看。人物是作家从生活中提炼，然后被作家赋予情感和思想的艺术产物。凤姐当然也不例外，她也是曹雪芹理想人格的投射。从凤姐在小说中的地位来看，她是一个在主题上反映着家亡这一主线的人物，因此，她的形象被注入作者对这一主题的思考。贾家如何败亡，为什么败亡，怎样才不败亡，都可从她的身上看出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叩问。 凤姐是曹雪芹艺术化了的形象再现。一般情况下，大多数论者认为贾宝玉最能代表曹雪芹的思想或人格，这当然不错。可是，索隐派或考证派直接把两者等同，这当然不可取。不过，笔者认为，从凤姐身上同样看出曹雪芹的理想或人格。 第一回曹雪芹改写女娲炼补天的神话。石头是被遗弃的形象，这投射于贾宝玉身上，宝玉同样是被遗弃的人物，他一直游离于传统社会之外，以受享的形象出现，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与曹雪芹的人生遭际相似。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我们不能说小说中的贾府就是曹家，但是，至少我们看到了不少曹家的影子，也至少可以从贾宝玉等人物身上看到曹雪芹等人的影子。这就是生活艺术化的必然，否则，文学作品就是无源之水。 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前的《凡例》写到： 从这些描写中可看出，曹雪芹写作的初衷之一是自愧和自悔。石头无材补天日夜悲叹，从宝玉身上我们也不难看出曹雪芹的痛苦和无奈。在第五回凤姐的判词中有“都知爱慕此生才”，在小说中，凤姐与宝玉的关系很亲密，这种暗示显得很微妙。这说明曹雪芹既赞美她的才能，又感叹她生于末世，怀才不遇。从这个角度来说，凤姐也如那块无材补天的石头，与石头是宝玉的影子一样，同样在凤姐的身上也看到曹雪芹的理想和人格。 从曹雪芹创作的特点来看，《红楼梦》的人物大多不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绝大多数人物都可以放在某种人物体系或坐标中来考察，其中某个人物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物的“对举”，这种“对举”可以理解为对峙、相类、映衬等等。用这种手法来创作人物，无疑增加了人物思想的厚重性。凤姐同样也不例外，可以把她放在与贾宝玉和贾雨村这样的人物体系中作“对举”进行思考。 我们以往对贾珍上房中的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从贾宝玉的角度对它进贬斥。其实，透过它的背面，联系曹雪芹的遭际，它却是曹雪芹经历生活磨难后的人生真味。而这种体味从富有生活历练的凤姐身上也得到体现。与宝玉相比，同是石头无材补天被弃的影子，宝玉与凤姐体现的是曹雪芹生活与理想的两个不同面。两者同是入世，一个是受享，一个是进取，一个是无为，一个是有为，体现了两者不同的处世态度。 就生存的状态和理想追求而言，贾宝玉“被弃”或者“自弃”于世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愿成长或不负责任，不管在当时或当下，当然受世人毁谤。他不按当时传统道德要求一个男人走修齐治平的道路，而是受享欢娱，不管后事不后事的，过一日是一日，这种违背传统价值观取向的生存状态是超于现实的出世。宝玉续庄禅悟，他的身后是庄子、惠能，也是曹雪芹，而曹雪芹的身后是庄子、阮籍，这种隐性关系体现的是与儒家思想格格不入的人格追求，是作者归于现实的失败后作出回归于自然无为的思考，是作者通过宝玉的生存状态和理想追求在试图思考和寻找另一条出路。这条路可以归结为“以情悟道”，体现了“大旨谈情”的主旨，然而，这样的路子当然走不通，以至于四处碰壁，最终在万分绝望、无奈和痛苦中，宝玉与世俗决裂。 而凤姐投身于现实，儒家入世的行动倾向非常明显。周思源先生指出探春存在“期男”心理，依笔者看凤姐的这种心理比探春更加突出，甚至比探春施展的愿望更加强烈，施展的空间和机会更大更多。第六十四回林黛玉在《五美吟》中赞美红拂是“女丈夫”，相较之下，凤姐何尝不是？因此，曹雪芹希望能通过凤姐的才能施展的描写，充分地表现自己对人生失意后的理想实现的心理补偿。我不能片面地说凤姐是一只不断掏空贾家大厦根基的蛀虫，她也在苦苦地支撑这座岌岌欲坠的大厦，在很大程度上如补天的女娲在修补着，在加固着它的根基，然而，此时的贾家已是一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再高明的医术已难于起死回生。从家亡的主旨来看，凤姐或许正是这种补偿心理表现的载体，或基于家族兴衰，曹雪芹设计凤姐这样的形象在思考兴衰、荣枯的问题。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凤姐，就可证明这一点。因此，他在小说中极力描写凤姐的才干，如上述到协理宁国府等事件。当然，曹雪芹塑造和赞美包括凤姐在内的其他女性，应是曹雪芹基于传统价值观中，对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的批判而颂扬女儿或女人的初衷，期望着女儿更加纯洁而不像男人那样污浊，期望女人也能齐家治国，比男人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也是曹雪芹创作受到晚明一些进步思想家崇扬女性的主张的影响，如汤显祖的“世之男子不能如奇妇人者，亦何止一董元卿也”[4]，冯梦龙的“光岳气分，磊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 [5]等等，才在小说中塑造一系列的像凤姐这样的女性形象，凤姐仅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事实上，在贾府中，从家庭的治理来说，女性普遍体现出比男性更加出色。秦可卿在临终前托梦给凤姐，就称赞凤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充分地体现了这种倾向。 而凤姐与贾雨村相比，两者都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物，有相似之处。尽管两者性别和角色不同，但是，归于一种男性倾向很明显的特点，凤姐也是一个”女丈夫”，与代表着男权社会中传统价值观典型的贾雨村没有什么不同。在第一回贾雨村出场时，曹雪芹对他的家族背景作介绍。从小处着眼，写他为重振家业以待价而沽，以光宗耀祖；从大处看，则是写他有着那个时代男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追求。所有这些，贾雨村都实现了，尽管开始时仕宦坎坷，但是，他汲取教训，随波逐流，官一直到军机大司马，实现了那个时代男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这在当时，这本来没有什么可厚非的。 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家国同构，文人士大夫要胸怀家国情怀，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家就是最小的“国”，国是最大的“家”。贾雨村参与治理国家，尽到自己的本份。“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句话从小处来说是指治家，从大处来说是指治国平天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凤姐何尝不是在治理一个小“国”？且在协理宁国府时，把宁国府的旧弊一扫而清。曹雪芹通过这一典型事件，给凤姐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写得相当精彩。 这是曹雪芹写她如一朵红玫瑰又红又香的一面，就是她的才干。然而，她的“多刺”又对她的才干发挥产生巨大的阻力，以至于给她造成毁灭性的打击，造就她的人生悲剧。 如上所说，宝玉与凤姐体现了人生态度的两个不同面。宝玉的悲剧是出世无为与传统价值观冲突而造成的，而凤姐的悲剧则是相反，在世俗中进取有为，却又在个性与时代的绞杀下，走向悲剧的结局。这一点与雨村十分相似。 贾雨村开始时是一个正直希望干一番事业的官吏，心中口中念念不忘皇上重用之恩。可是在审理薛蟠打死冯渊一案时，在门子的诱导下，他吸取第一次被弹劾的教训，从“护官符”中得到启发，与世俗沉浮，从而青云直上。然而，他在官场中沉浮起落，枉法徇私，任由人性中的弱点左右，最终扛枷锁，走到人生的尽头，最后光宗耀祖和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又终成幻泡，退回到人生的原发点，以悲剧结束自己的人生。 与贾雨村一样，曹雪芹在赞美肯定凤姐的才干的同时，又写她的另一面。从内因而言，她的德行成为毁灭自己最大的杀手。她执着于物欲与权力的追求和渴望，在才干、物欲与人性之间的纠结中而不能自拔，谋财害命，违背人伦，不但被丈夫所弃，而且为家族所弃，为时代所弃。“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在悲惨中走完自己的一生。 以上三者从两个不同的面反映了各自的生存状态和价值取向，他们的悲剧有自身的，更有时代的，不管如何，都从不同的侧面折射出曹雪芹对传统价值观的思考。贾宝玉在现实中选择的人生道路自然不可取，而凤姐和雨村在现实中作出的选择，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有错，这是值得肯定的一面，但是他们在作出这样的选择后，任由人性中的弱点左右，再加上不由自主地卷入时代价值观的洪流之中，偏离了出发时的初衷和人性中最善良的部份，这当然不可取。 如何败落，怎么才不败落，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小处着笔，曹雪芹把这种情感和思考寄托在凤姐身上。凤姐在作为进取的过程中，有积极的一面，但是也有消极的一面。曹雪芹既赞美和怜惜她的才能又恨她无德。她从自己的个性出发，却又被人性的弱点吞噬，被那个时代裹挟，她的悲剧既有个性也有共性，因此，凤姐的悲剧又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传统的，时代的，具有典型性。从小处思考，是家族的；从大处看，对于兴衰、荣枯的大叩问或许也有启发。如此，问题又回到了跛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两者对一些问题的提出和思考。而对些问题的思考，曹雪芹似乎没有给出现成的答案。或许我们可以从像凤姐这样的人物身上得到启迪。 把凤姐比作一朵美丽又红又香却又多刺的红玫瑰，她具有美丽又多刺的两面性，这正好是一个矛盾体。从思想性而言，这符合事物存在的哲学思辨性。任何人和事物都是一个矛盾体，存在好坏、得失、荣枯、进退等诸多方面的取舍考量。曹雪芹就是赋予她这样的矛盾的两面性，又红又美是对她的赞美，多刺则是写她的不足，两者共同组成她形象的内涵。从而使她的形象更加多样和复杂，思想更加深邃和丰富。而通过这样的内涵，或许作者表达的正是对于像上述到的一些问题的思考。 （拙文摘自未出版的书稿，略有改动） 注释： [1]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页。 [2]《注评本红楼梦》，[清]曹雪芹、高鹗著， [清]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71页。 [3][唐]卢纶《同耿湋、司空曙二拾遗题韦员外东斋花树》，《全唐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91页。 [4][明]汤显祖《汤显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091页。 [5][明]冯梦龙《情史》，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47页。 1 邮购订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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