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锨 没有铁锨的村庄是不完整的村庄。村庄可以没有泊油路,没有小轿车,没有上下水,但绝对不能没有铁锨。 事实也是这样,后来很多村庄逐渐没有铁锨了,也就慢慢成为一片废墟,不受人待见了。破旧的房屋任其倒塌;野草疯长,没过墙根,也没人在乎。整个村庄完全衰败,田园荒芜,杂草丛生,也不会有人叹息,因为没有一把铁锨能够和泥、铲土、扔土坯,盖起房子来了;也没有一把铁锨锋利到能够铲掉那些野草,杂草,清理干净墙根了。 铁锨,我们一般都直接叫锨,带个铁字就显得生硬,杀气重,直接叫锨,就是自家的农具,跟自家的人一个待遇。 经常会在村子里看到有人怀里抱了一只锨,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的姿势,在村子的走,或者往东去了,或者往西去了,或者干脆在庄子上转悠,但是锨都始终牢牢抱在怀里。有时候碰到有人摘杏子,或者摘果子,就不客气地接过来,但不会因此扔了怀里的锨,抱着锨,啃果子或者吃杏子,这才是农人的本分。 农人最怕丢了本分。有的小青年,出去没几天,也不知道出去在哪儿混了几天的光阴,回来就不抱锨了,或者对锨表现出嫌恶,一脚踩下去,踩不到锨肩上了,或者拿着锨龇牙咧嘴,或者攥了一下锨把,就哎哟声唤的,居然有锨把上的木刺给扎进手里去了,就知道,这个青年丢了本分了。不跟锨亲近的农人,肯定就是你丢了本分的农人。大家伙儿就看不惯,使劲在手心里啐口吐沫,攥住锨把,故意把锨在土里踩得很深,把地土翻过来以后,啪地一声拍一下,实际是示范给那个小青年看,农人是这样使唤锨的。 锨,有时候躺在街门道里,有时候立在院子里菜园的篱笆墙边,有时候插在一个粪堆上,这个时候,往往是农人能够歇息的时候,但是锨得时刻准备着。街门道里的锨,是出门的时候顺手就抱在怀里,或者杠在肩上了。菜园篱笆墙边的锨,是要翻菜园用的。粪堆上的,是挖粪用的,刚上满了一架子车,去地里送粪去了。锨,就是这样无时不刻不伴随着农人。有时候一把锨忽然好几天就不见了,父亲就会问,我们那个弯头子锨咋好几天没见了? 我也有一把专门属于自己的锨。有力气干活,干的活让大人看得过眼,就会有一张专门属于自己的锨了。抱在怀里,或者杠在肩上,使唤几次,就掌握了锨的性子。锨也在试探人,你的力气大小,使唤它的习惯,它都一清二楚,有时候会让你觉得,不是你在使唤锨,是锨在使唤你。你牢牢地攥着锨把,觉得掌握了锨的命运,其实是锨牢牢地攥着了你的手掌,掌握了你的命运。 上工的时候,杠着锨,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村子里的大人都会看着,从你杠锨的姿势,就知道你干活踏不踏实,出不出力,有没有眼力,就会说,嗯,我看张家的刚子是个干活的料,你看人家杠锨,多周正;我看李家小锁不会干活,你看那个拿锨把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干活的料。 我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锨之后,即使不干活,也要拿在手里端详一阵。有时候会没来由的铲平一个街门前的坑或者院子里的土疙瘩。或者双手把锨故意提得高高地,猛然往下一插,看能插到土里有多深,试试自己用的锨,利索不利索。用得久了之后,锨就被土磨得光滑无比,锃亮锃亮的,这才露出好锨的峥嵘。锨铲土,又被土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锨和土,相互砥砺,磨炼一样。父亲说:锨越用越利索,人越老越迟钝。真是不假。 我正式得到属于自己的锨,是有一次跟父亲单独去上地。父亲在右边,我在左边,并排开始翻地。那次我决心用实际行动告诉父亲,我也顶个人了。所以我随着父亲的进度,和父亲翻宽窄一样的地,而且我不分左右撇子,左右开弓,翻完了一大片地,父亲说,嗯,小儿子行了,能和我翻一样多的地了。这把锨,好使不?我一边擦汗,一边点头。以后干活你就用这把锨。从此我就有了专属于自己的锨。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锨。我总是瞅准一切机会宣示我对这把锨的主权,用父亲的原话告诉其他家人,我拥有这把锨的主权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父亲的认可。似乎谁随便碰我的锨,就是对这种认可的不认可。 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一个人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我的锨。一下午,我一个人打起了一条埂子。 此后,我就没怎么再抓锨把了,也不知道属于我的那把锨最后的下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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