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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

 五多言的空间 2022-01-07

秀儿臃肿的身躯缓缓地踱进小区,她快生了。在旁人看起来笨拙的肚子,秀儿并没有觉得沉重,每天重一点,试不大出来。秀儿总觉得自己腿脚还很有力量,趁人不注意,还伏在仓库的窗台上,做几个立式俯卧撑,她有的是力气。

秀儿每天下班后,并不上楼回家,而是在小区门卫室等宝生。

宝生妈见秀儿进来,目光扫了一下儿媳的肚子,就起身披上外套,上楼回家做饭。

秀儿似乎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嘟囔:哼,看在我大孙子的面子上!

一会儿,宝生爹也回来了,门被轰嗵推开,屋外的寒气长驱直入。五十来岁的人,还俏得很,穿一件藏蓝色的呢大衣,抵挡这北方零下十几、二十来度的气温,冻得丝丝哈哈的。宝生爸,把手上装着家把什的黑色提包放到小屋炕沿上,就往外走。他避开秀儿视线,瞟了儿媳几眼,已经快走到门口,又倒回来,从提包里摸出两个大红皮的苹果,放到小方桌上,敞开门,上楼回家了。

这是小区门口南墙边的一间门卫室。门朝北,墙上的小窗户已用厚塑料布封上,四周用木条钉了。小屋南北长东西窄,一进门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方凳。再往里是一个砖砌的炕炉子,炉子上炖了燎壶,那燎壶浑身已是乌黑,水不知开了多久,呼呼的吐着热气。炉子的火道通到西面的火炕里。炉子旁的地上有个煤盒子,里面的煤块上面,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铁锅,看样子,这里平时也做饭。火炕狭长,七八十公分宽,一米多高,个子矮的人要踮起脚,手摁着炕沿,先坐上去半个屁股,再往里蹭一蹭,才算上了炕。

这门房本是宝生爹的岗位,宝生爹不知怎么半天撂地的突然喜欢上了算命,每天对着一本《周易》写写画画的忘乎所以。在给自己家每个人的八字都推演了几遍后,犹觉不过瘾,直接上街去摆摊算卦了。

这看大门的活儿,就落到宝生妈身上了。

宝生妈生得黑黑的面皮,细眉凤眼,敦厚福相。圆额头、圆脸、圆下巴,用宝生爹的话,即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也。只是宝生妈敦厚福相的脸上,鲜少笑容,又长得黑,就有点嘟噜着脸子给谁看的味道了。

不过,一看见宝生,宝生妈的凤眼立马就鲜活起来,眼角向上翘起,眼光里都是慈爱,眉毛也舒展开来,视线追着自己儿子金小麦色的脸,一刻也不肯离开。

中午,宝生妈跟宝生爹简单在这吃点,儿子媳妇都在单位吃。晚上宝生爹收了摊子回来,宝生妈就回楼上做晚饭。有时候宝生爹中午不回来吃,但晚上,是一定得回来睡门房的。

早年,两人也是轰轰烈烈的干过架的。宝生爹脾气火爆,而宝生妈的嘴巴,是见血封喉的杀伤力。吵不过宝生妈,就打开所以的箱子、橱子,塞进劈好的木头子,扬言要放火烧掉,连房子一块……不就是不过了吗。每每战斗进行到这一步,宝生妈,就只有抹眼泪的份儿。

早年宝生爸打孩子,宝生妈就看出来了,没头没脑的捞着哪里就是一顿巴掌子,打的孩子一见他变脸,就吓得求饶,他的心,狠着勒。

宝生十岁那年,突然摔倒,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送到医院里一检查,医生说是小时候伤了脑袋或是受了惊吓,还问,是不是打孩子打的厉害?

宝生妈凤眼含悲,瞪了宝生爸一眼,蹙眉微闭了眼,手连嘴带眼的捂了,嘴里嘟囔着:你个心狠手辣的,对外面的野女人抹了蜜似的,就知道在家里欺负我们娘俩儿……呜呜的哭开了。

宝生爸抱着胳膊肘,窝在医院长廊的水泥台阶上鼓烟。他从没觉得自己对宝生母子不好,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咋会拿着不好呢?只是,有时候,他也不知道咋的,就走了神,就忘了他们娘俩儿。

他记得那次彭三老婆冲他放浪时,他就忘了他们娘俩。不光忘了他们,啥都忘了。那时,仿佛就只有他跟彭三老婆。

事后,他又都想起来了,后悔后怕的,别提多纠结了。自打被几个男人,蒙了麻袋暴打一顿后,他再没敢去碰人家老婆。那些天,他躲在家里养伤,不敢见人。他仔细数了数,自己竟然好几个相好的,抿了嘴暗暗地笑了,倒也不枉此生了。

小时候,人家给他算过命,说他的根,生在花圃土里,虽成不得什么大材,桃花是特别多的。这算命,真这么准吗?

医生给开了药,嘱咐再不可受惊吓,母慈父爱的悉心照顾的话,年龄大一点,可能会好的。

宝生说大就大了,这癫痫还真叫给压下去了,出脱成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只是这大了的宝生,领回来的媳妇,成了老两口心头另一个疙瘩。

刚搬来这个小区时,有人问宝生爸,你家几口人啊?

宝生爸答,三口半。

人家说,咋还有半口人呢?

宝生爸答,我、老婆、儿子、三口,还有媳妇半口人,是个哑巴!

后来,宝生爸算出儿媳子怀的是男孩,再见媳子,就突然间看着顺眼了。心说,这媳妇长得不咋样,上来就给我怀一大孙子,真不赖!是个闷得住的主儿。想她当初刚进门时,我不过就是朝她骂了声娘,这闷货就再没有跟我说句话。唉,其实这日子长了,这不顺眼也就顺眼了。

都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秀儿长得有些像婆婆,尤其是眼睛,只是里面的内容不一样。秀儿眼里是一览无余的坦然,婆婆的更多的是防备。

秀儿不是本地人,她是随了姨、姨父来的这座城市。姨夫是个小官,先把秀儿安排在自己单位属下的宾馆里,等有机会,再调。

给姨夫开车的小弟,浓眉大眼的正值好年纪。他见过几回秀儿,有事没事喜欢跟秀儿搭讪。秀儿给姨夫跑腿,也坐过他几回车。姨见了,开玩笑的说,你俩挺般配的一对儿啊!两人都红了脸。姨夫没说话,叫上青年匆匆地走了。那以后,秀儿,再没在姨家见过他。

妈打来电话说,他只是个司机,家里又穷。咱家的境况你也知道,你弟还小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姨夫说,等给你调个好活,会给你找个更好的。

后来,秀儿听说他去姨夫办公室哭,苦笑了。

以后的周末,秀儿去姨家就少了。

她到南江桥上哭过几回。

那灰暗的南江水不停歇的奔走,那些亲身的经历,使它变得浑浊、复杂。站在岸边的秀儿,能感受到它内心的悸动与徒劳的挣扎,它的愤怒除了使江面变得更宽阔,自己变得更浑浊,并没有改变命运既定的方向。

在春夏秋三季里,若不去过分关注那江水,江边的景色都很美。每到傍晚,总会有很多晚饭后散步的人。冬天的江边,会比别处冷得厉害,只有一种灰暗的寂寥的颜色,若是雪后,就是一色的灰白,令喜悦的人更喜悦,伤心的人,更伤心。

冬天,秀儿从不敢去江边。

秀儿认识宝生纯属意外。她那天在新单位传达室遇到了茜,茜正要找宝生。

秀儿的新岗位,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仓库出纳。单位生产冰箱、空调。秀儿依稀记得那个金色肌肤的男孩子,跟他一块的人,好像是喊他宝生,他负责江北区域的提货安装试机。

秀儿就让茜登记后跟着自己去仓库,说他每天都会来提几次货。

茜,高高细细的,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那眉眼四周的桃色眼影画得过重,微微的显得有些红肿。两人走在一起,秀儿突然有点不舒服,脚上用力,始终保持快出茜半步的距离。

宝生跟茜是同学。茜是班里的学委,宝生是生活委。宝生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班委们一起做事,做着做着,总是就剩下他跟茜了。后来,茜跟他说:你给我做保镖吧,他哈哈一笑,不是一直都是嘛。

宝生把茜领回家,家里就炸了锅。茜妈的抠,是有名的。人们口里津津乐道的,是她妈跟她奶酣畅淋漓的,当街对骂的场面。茜有四个姨,个个都出名的厉害。

茜的家事,宝生也听到过一些。茜的奶奶脑梗后遗症,脸有些歪。打听到松针液,是治脑梗的偏方,求人家摘了一些鲜松针,放到冰箱里。结果被茜妈拾掇出来扔了,说是根本没用。气得她奶见了人就数落儿媳的不是,义愤填膺的声讨中,整个面庞都扭曲着,左眼还神经质的不停的挤吧挤吧。

相对于宝生爹一贯的作风——骂娘,宝生妈的欲言又止、守着自己抹眼泪泪,更让宝生受不了。

茜强势,宝生跟茜在一起,大事、小事都是茜在做决定,表面上是在征求宝生的意见,却总是半撒娇半勉强的让宝生从了她,宝生喜欢聪慧狡黠的她。但是,她跟妈怎么相处?妈会让着她吗?

宝生打了退堂鼓。

北方的冬天,长着呢。

秀儿已记不清,这是自己在这座城市,过的第几个冬天。天总是灰蒙蒙的,树们冻黑了脸,傻站着昏睡。建筑物们是山一样的阻挡。它们的墙皮都鲜少活泼的色彩,灰的、土黄的、暗蓝的……高高的,伸到云雾里去了。在这灰蒙里,它们的颜色更深,更沉重,看上一眼,胸口就被它压着了似的,呼吸困难了。

入冬后,秀儿好久没去江边散步了。

一到这时候,江面就冻结实了,把里面的东西都定格了,给你看,冷冰冰地告诉你生活的实相。

晴好的天气里,会有成群的小孩子在江面上滑冰,喧嚷出阵阵热的活泛的气息,传到岸上来,传到你的耳朵里,让你感觉,春天,似乎是不远了。

秀儿给烧空了一半的燎壶里,又添上两瓢水,燎壶嘶哑了一声,就沉寂下来,壶底的聚起的小水泡慢慢的发上来,积蓄能量。

小区进进出出的人多起来,都是左邻右舍的邻居,秀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夜色渐浓,小屋里那25瓦的灯泡,在这漆黑的夜色衬托下,越发的明亮。

秀儿在等宝生,等他领自己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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