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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男的诗里有夜半钟声的回响

 置身于宁静 2022-01-10

原标题:剑男:他的诗里有幕阜山夜半钟声的回响

塘埔圩田﹙国画﹚冯汉江作

余光中先生谈及《乡愁》时说,人过中年,才懂得把那支笔伸回去。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这一批湖北诗人,在跨过不惑之年后,也不约而同地把那支笔伸回魂牵梦萦的故乡,伸回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岩子河之于张执浩,守界园之于沉河,蕲河之于余笑忠,天岳幕阜山之于剑男……剑男曾说:“是的,当一个人从纷繁复杂的异乡回到故乡,故乡是不需要辨别的,故乡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深切记忆。……与物欲横流、人情淡漠的他乡相比,只有故乡才是我们皓首单衣仍不忘返回的最后归宿。”说这些话时,当年倾心于在纸上虚拟唯美、空灵的世界的青年,已变身为慨叹人世沧桑与接纳命运恩赐的中年写作者。

近十年来,天岳幕阜山已成为剑男诗中的“地理标志”:它是真实存在的,但常常在梦里现身;它是世界上普通的一条山脉,但它的每一条小溪和每一道小径,每一阵风声和每一声鸟鸣,每一朵野花和每一片落叶,每一位滴血相认的父老乡亲,都成为诗人写作的精神源泉。诗人的“发现”是这样一种行为:用语言召唤出事物的本性。在这个意义上,《山雨欲来》(2009)奠定了诗人“天岳幕阜山系列”抒情诗的基调:“我行走在丘陵,两座山之间有什么/孤单地悬着?天慢慢暗下来/接着又是哪里来的光晕辉映着它们的肩膀?/那些匍匐在它脚下的村庄卑微地/点起幽暗的灯火,生命压得多么低/像黄昏的宁静压住的,快喘不过气/又像早前的一阵乌云,笼住人生惯有的灰暗/但好在天已慢慢升高,透出如黎明的光亮/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被孤寂压低的村庄/我第一次看见它的屈辱,在被雨水/洗刷之前有着黎明的模样”。它有着古典诗的意象和意境,凸显的是现代“浪荡子”悬浮的生存状态,在天地间挥之不去的压抑和孤寂;它瞩目于村庄里的人民卑微与屈辱的命运,反射的是一位走出大山的后生身上流淌的倔强、坚忍的生命基因。

乡土诗曾是湖北新时期诗歌中辉煌的一脉,不过,包括剑男在内的这一代诗人的诗作却难以归入其中。一方面,乡土不再被视为某种诗歌“题材”,而是他们的写作得以塑形的生存背景和精神底蕴: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也是在乡村与城市夹缝中游走的人。另一方面,他们的诗中不再有显明的乡村古老传统与城市现代文明的对峙,不再有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也不再有失望与希望交织的抒情模式——当剑男使用“黎明的模样”,“模样”一词已抑制住了“黎明”一词可能会生发的廉价希望。他有时觉得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有时觉得“人世有大悲伤/我却不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牙齿之歌》);他会“爱上一个虚构的人”,也会担心“这漫长的人世中真有一场不散的筵席”(《星宿》)。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代诗人不再有为他人代言的欲望;他们的诗不是用以宣泄和煽情,而只为内省和忏悔;他们所接受的大学教育和诗歌教育,让他们对以标签方式现身的群体保持警觉。诗歌是见证也是指认,见证和指认被历史大潮裹挟而去的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与事,他们从中体认和确认了自我:那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不会被潮流的浮泛泡沫掩盖或抹去的自我。因此,剑男的诗中不再出现已丧失其所指的“故乡”“故土”“家园”等词语,无论是山间兀自生长的植物花草,还是老树下怡然自得的父老乡亲,他都一一称名;他以此表达对天地万物的尊重,因为他是其中一员。他用79行诗为天岳幕阜山极其普通的女子左细花立传(《左细花传》),也用近乎写实的方式记录母亲对自己后事的叮嘱:“我明年七十五,你要考虑一下我的后事/棺木我自己已准备好,刮了三次灰/刷了三遍漆,就放在老家西边的厢房/过年你再去江西请一个先生给我看块地/……/无论还能活多久,我必须先给她找一官土/要离父亲近些,能望到山外的路/能在每年清明远远的就能看到我去看她/母亲说这些话时是在我武汉的家中/不知怎的,它让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父亲离开人世时的那个昏黄的下午/久阴不晴的天刚亮了一下,又突然暗了下去”(《最近一次和母亲谈话》)。这些无法被归类的诗,显示的正是现实中无法被归类的人,无法被归类的情感,无法被归类的人生的杂沓脚印。

出生于60年代的诗人是目前湖北诗坛的中坚。若说剑男与其他诗人有何不同,是他交替使用几种不同的笔法,来呈现他眼中越来越复杂也似乎越来越单纯的世界:他有叙事性很强的长诗《巢》《师大南门》《蝙蝠之歌》,有微型叙事诗《左细花传》,更多的是兼有古典意味的情景交融和现代意味的“克制陈述”的抒情短诗;他有对记忆和现实中天岳幕阜山中人事的精细描摹,也有对历史烟云中的人物如鲁迅、周作人、老舍等的追思……他的语调舒缓、流畅,在中低音部流连;他可以自由无碍地在抽象与形象的语言之间,在沉思与抒情之间转换,而给人以浑融一体之感。比如最近的一首《墓志铭》:“深刻使人痛苦,浅薄使人快乐/我深谙人世的痛苦/但庆幸你们让我一直生活在浅薄之中/我告别的人世你们也会陆续告别/我欣喜的是从此可以像一座拆下齿轮的钟表/不再需要无休止的机械转动/我有所怜悯的,是你们渴望的前路真的有尽头/而你们不知,我也无法给你们描述/大地除了无尽的覆盖,其他不过是虚构的幻象/像草木覆盖草木,流水冲走流水/每一刻都是死亡,每一刻的死亡后面都是重生/你们可以在这个土堆上插青柯或花枝/也可往上面扔石子,这是/我生前对人世的亏欠,如今我沉睡/仍然愿意接受你们的毁誉”。如前已述,剑男诗中的情感并非单纯的痛苦或者快乐,人生至此,挥之不去的压抑和孤寂,为虚无乃至宿命所重重缠绕,正如每一位知天命者所感受到的。如果说诗歌起源于平静中的回忆,这回忆是用来认清自我的来路和去路的,不是用以训诫他人。墨西哥诗人帕斯说:“伪诗人说的是他自己,可又几乎总是以别人的名义。真诗人当他与自己交谈时,他就是在对别人说话。”(《论诗与诗人》)而当他对“你们”说话时,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听见贯穿于《山雨欲来》中的那种在卑微、屈辱的生活中,不失其倔强、坚忍的声音;红尘不是用以勘破的,它只是一面灰扑扑的镜子,用以照见你我最真实的镜像。

T.S·艾略特认为,“一个有能力体验生活的人,在一生的不同阶段,会发现自己处身于不同的世界;由于他用不同的眼睛去观察,他的艺术材料就会不断地更新”(《叶芝》)。诗歌写作确实与写作者的年龄和阅历有关,但更关乎眼光——其实是识见——的不同。在一样的人间,诗人要找的是“不同的世界”,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建构在与“你们”的世界的关联之中。对剑男来说,天岳幕阜山还是那座山,半夜钟声如梦似幻,“有生之年,灰烬中的火焰归于平静/心中有猛虎,但要倦卧在温顺的羊群之间”(《有生之年》)。

来源:湖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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