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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 : 评论:女性意识与身心之痛

 置身于宁静 2022-01-10
女性意识与身心之痛:阿毛的三个文本


魏天真


  《女人辞典》、《午夜的诗人》、《爱情教育诗》,它们不仅是标题,而且其内容都表达出,三个文本依次是呈现、质询和训诲的文本。是承载观念的诗歌。但是好多诗歌都是承载观念的诗歌,阿毛这三个诗歌文本的独特价值在于,它们恰好印证我所认同的女性主义的三个层次:一是始于身心之痛的女性觉醒,二是自觉的女性对现实的审视和追问,三是预示男性女性如何成为真正的人。这里我只能在诗人交织着芜杂与细腻、繁茂与敏锐的表达中,在她表达的诸种忧伤、愤懑、疼痛与激情中,探寻她贯穿始终、无处不在的女性意识。

  《女人辞典》中最重要的词是:花。女人始于花,或者花的种子。“多俗的比喻,可永远只有俗/才切中现实”,花是什么?是标志、是恶物。就像性别永远挂在她的姓名中一样,女性身体的器官如花,花是女人无以摆脱的象征,当她与深渊一体时,就是她无以洗雪的罪愆:

  没办法改变的不仅是
  身上的那朵深渊。最初是
  多么纯洁与优雅,
  芳香和美丽也簇拥而来。

  它同时还暗示,如果是一个无辜的女儿,就如一朵待摘的也是待价而沽的花,按那样的方式和目的被呵护。它还暗示原初的女人在伊甸园里自在而懵懂的好时光,是纯粹的幸福,可是无法持久。等待女人的是“必然的怒放与凋零”。这时的花是作为躯体的女人和作为女人的躯体,是女人必须逾越的障碍:女人用她的一生完成她的成长与自觉,也才完成了从被动的象征向人的过渡,去除了附丽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是还原了质朴的而更珍贵自由的存在:

  原来天这么近,地这么亲。
  她凋零着,让灵魂最终跨出肉体
  还原成来处的一朵花,
  或一只鸟,栖息在时间里。

  前面已经提到,与花的象征匹配,阿毛诗的另一个关键词是深渊。它首先是女人的性征,当它作为女人的性征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她宿命的罪状,所以才是“那朵深渊”。既然是命定的,那么女人也只好顺应和延展它,成为“丰富的深渊”,它给女人以诱惑的快感,也加剧了女人的罪愆。还有些深渊的变形,比如“温柔的水底”、“寂寞的海底”,比如四周生长的“柔曼句子”的“深深的洞穴”,它们也许是女人的尊严、思想和感觉,也许只是她有待唤醒的官能。所以女性的丰富的深渊也许是真正的富饶,像那些在爱与劳作中体味幸福的女人;也许只是一种贫乏,当它成为时尚时,比如,那个让男人游过人工湖以考验他的爱情的女人,就是这种贫乏的丰富的具象(《爱情教育诗》)。丰饶还是贫乏,成人还是物化,是否一切取决于女人自己?女人果真有那么一处灵性在沉睡?或者这只是诗人的一种深切的愿望,她在使用她的诗句像使用一块坚冰,为的是敲醒女人的内心像洞开炽热的熔岩。她把满眼皆是因而被人视若无睹的东西端到人的眼皮底下,让你不得不看清楚了:女人必唤醒心灵,才能走出自己的躯体,才能还原。这次她让你看的是那双高跟鞋:

  高跟鞋不仅为跳舞、为美而准备,
  它还为平等与对视。

  它曾经被无数女人用来优雅地击打水泥或者沥青地面,此刻被诗人用来冷静地击打你的神经,让你不得不追寻它阅历过的陌生而真切、严酷而具体的一切。她喻示女人付出的代价。为自己的依附、低劣和蒙昧。女人为何要一个比她高的男人?因为女人如果和她的男人一样高甚至比他高,就会显明她在生活中的低劣和失败,就像一个男人不能成功地控制和使用一个女人一样,这是现实世界的基本法则。所以女人要在生活中立足,必须先找一个足以压迫自己的人来获得合法居留权,然后花全部的精力缠绕、依附、吸引,束缚他,赶上他,超过他。不过最终也只是为了拥有他,她不惜使用高跟鞋这样的武器。只有当高跟鞋为她带来不便和疼痛时,只有她真切地感到了不便和疼痛时,她才会真正利用它来补偿和安慰自己:她用它作为看清男人眼眸进入男人灵魂的瞭望台。不仅如此,它还隐含着男人为此付出的同样惨痛的代价。他把自己摆放在惟一的标准面前,只为了证明比女人高——高明、高贵、高尚,而戕害他自己。他把自己拉长和抻高,他戴上额外的面罩和甲胄,他将女人像负重一样驮在身上,他看不见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他不堪重负的灵魂早已弯曲和皱缩。所以许多时候,男人因为怯弱而必须表现出勇敢,因为匮乏而张扬富饶,因为虚弱而卖弄强悍,如果他们不以为苦,仅仅是因为麻木,无力体会苦乐、爱恨和悲欢。诗人致力于洞穿这样的虚空,在《午夜的诗人》中:

  谁不是这样的水泡呢?
  爱不爱都一样,恨不恨都一样。

  在《爱情教育诗》里头,被洞穿得更加彻底,“拿生命为脆弱的爱情打赌。”可是爱情早已不知去向:

  你游过了湖,她还会要你拿刀子掏出心。
  这不怪她,现在的爱情太脆弱
  太形迹可疑。认真的女孩怎么会轻信。

  男人和女人失去的东西或者付出的代价是一样的,人们已经不会想往哪怕是如此朴素的情景:男人女人随意仰起他们健硕的头颅或者弯下灵活的颈项或者自然地对视,平淡地倾心地交流。诗人早已明白,尽管她如此不甘:期求人们去琢磨“身体在床上和在刀刃下的区别?/灵魂在中午和午夜的区别”是一种幻想,一种高不可攀的标准。它不可能成为“浮躁的人”“物欲的人”的原则,因为现实里有的是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人。因此人们只说诗人浪漫高蹈,只说它是乖谬、正常人无暇顾及的异想,却不知这是觉醒的女人无以名状无处倾诉的创痛和隐忧。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可能学习使用了诗人阿毛的一个句式。是她在表达这样一个信念——女人成为人而不再是花的时候她将飞升,女人飞升时鲜花将为女人怒放——的时候用的:

  看不看,她终是要飞翔。
  只是我们看不见,
  只说她很美。但不知道她比我们
  看见的更高更美。

  这可否算做女人被女人引领、教育的例证?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我们是谁呢,男人们?可是如果你不自觉,如果酷烈和安泰的、尖锐和柔韧的事物并没有把你唤醒,你就永远只是把女人作为洁白优雅的偶像来牵动你的欲望之躯。可是女人向往真正的飞升。于是我只能相信,永恒的女性只为引领女人飞升。我愿意相信,女人将兀自飞升。

  三个文本,一个声音。她说,瞧这个女人!即使她没有那么卓越,即使生活的重轭早已嵌进她的背脊,女人当在诗歌中醒来,并且忍住醒来的剧痛,摹拟那卓越的永恒的女性的声音,对自己说。在倾诉中体验飞升。女人,一旦你端坐进入诗歌或者准备言说,那位女性,那一个声音,必然地属于我们自己。
                                                                        
2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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