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春季好像泡在雨水里。 清明节的前一天,又下起潇潇春雨,气温骤降。乘坐大巴回乡的母亲甫一落地就打来电话来说冷的刺骨,如果回去一定要带足衣服。 值班的缘故,想要回去是不可能了。 02 昨晚又梦见自己回乡了,我站在一个陌生的路口,一边是成片的油菜花,飞舞着蜜蜂与蝴蝶;一边是茂盛的茶树,吐露着新鲜的嫩芽。我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突然听到外婆叫我的小名,便循着声音跑去,我被绊了一跤,醒来了。呆望着漆黑的房间,想起外婆与外公坟前那片干涸的水田,今年那里种了油菜花吗? 我经常在梦里见到我的外婆,在梦中有时我会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因为她早就去世了;也有些时候我会倔强地认为这次不是做梦,她并没有死去。醒来之后,心里惶然,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应该写点文字纪念你的外婆了。 03 外婆去世是2008年的事情,82岁的高龄。接到噩耗我略作收拾便驱车回乡奔丧,车里坐着兄弟姐妹数人。大家一路无语,但心里都有一种泪乎乎的感觉。 我驾车,一路疾驰。到马尾高速的一个隧道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施工警示牌,离牌子很近的地方有四五个人正在忙碌,车子里的人一阵惊呼。我感觉自己就要撞上去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血腥的场面。 等我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的车在另一条车道上行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拐过来的,而且另一车道上居然也没有汽车。 我突然想起我的外婆,应该是她不愿意让我在去为她送行的路上发生意外吧。 可是外婆已经死了,我永远看不到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了。 可我相信,去世的人就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但她永远都会守护在你的身边。 血水草 04 外婆去世的前一年清明节前后,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去看望她的冲动。 我一个人从福州开车回寿宁,又从城关步行两个小时到了她生活的小村子。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很好,种菜、种田,有时还会去山上打点柴火,甚至还不时地给在城里的子女寄点新鲜蔬菜。 那天晚上她整了一桌子菜,叫上邻居几个长辈陪我喝了三五盅酒。她以前是村里的厨师,但当时她煮的菜品有点咸淡不均。 看她忙碌的样子,我嘲笑自己矫情,不是好着吗? 可就那一年的秋天,她的身体出现状况,先是摔了一跤,然后肺部查出阴影,接着被接到城里住院、治疗。当我再次见到她时,人已经脱了形状。 就在她去世的头一天,我又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故乡去看她。她神志已经模糊了好一段时间,那天还好,艰难地问我: “阿D去了?” 我很确定地点了点头。阿D刚刚研究生毕业,去了是指头两天刚刚确定了工作单位。 我是她的长外孙,阿D是她长孙。我们两个,代表了她前后两个时期心中挂念的孙辈。 童年时期,外婆与外孙的感情,没有婆媳关系的掺和,有着无可比拟的亲近与灵动。 我在城关读初二时当寄宿生,有一天外婆煮了好吃的猪皮汤,大老远从城北送到城南的学校,不知道我在哪一个班级,满学校找我。平素课间不太走出教室的我那天突然想起要到校门口的小店买一支铅笔,走出教室,就在操场上看见了她。 这种默契除了血缘的基础,还要有心灵感应。 05 出殡有一道仪式叫“点酒”,就是子孙排队跪拜,然后用香枝蘸上酒点在死者的嘴唇上,为她饯行。 轮到我时,我动作很慢,是想再庄重地瞻仰一下外婆的遗容。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她是这幅干枯的样子,也真不相信一直忙碌,连走路也是小跑的她,居然会如此安静地躺着。 我相信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身。 故乡有一种说法,人死后,她的灵魂会把她生前一生里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捡拾她留在尘世的脚印,归集起来,装进行囊,然后回归天国,重新投胎。 只是外婆的灵魂,并未走远,因为她舍不得。 不久后的一天,舅舅在厨房柜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条蜷伏着的蛇。那个抽屉距离地面一米多高,门关着,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 故乡把进入家中的蛇当成先人回家的异化之物。我相信那条蛇就是外婆灵魂的化身。那时外公还在世,她放心不下。 06 外婆火化以后,骨灰存放在村子水尾方向路边的墓穴里,前面那条很小的溪流是她平时浣洗衣服的地方。 有一个晚上舅舅梦见她浑身湿淋淋的,便问她怎么回事。外婆婆面带愧意地说不小心在河里弄湿了衣服,她说她这就去换。 愧疚是她惯常的表情。 我读高中以前寒暑假都到外婆家,一方面是小舅会辅导我功课,另一方面那时我家粮食紧张。可事实上外婆家也并不宽绰,每年夏天都要拿蕃薯米或野菜之类的凑数。这个时候,外婆总会露出愧疚的表情,好像与我们道歉她的无能。 有一个大热天的中午,我们一直没有等回上山干活的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赶到山上找她,发现她早就离开了农田。焦急之中我们看到她挑着一担谷子回家了,原来她到隔壁村的乡亲家里借稻谷去了。 能让小辈多吃一些米饭,她的脸上就会少了一些愧疚。 07 在我老家的村子,有人做了一个有趣的统计,大凡子女有出息的,多半不是因为父亲有多能耐,而是母亲有多贤慧。这大抵不是没有道理,就如俗语说的,家有贤妻,兴旺三代。 许多年过去以后,当我造访我外婆生前生活的范围之时,人们总是跟我赞美她除了自己以外对谁都很好的品格,好像是在缅怀他们自己的亲人。 几年前,我清明节回故乡扫墓,站在她与外公的坟前,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应该学她这种处世方式吗? 特别见多老实人吃亏的事例以后,我觉得很茫然。 去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的舅舅看见邻居在砍树枝就上前帮忙,不料脚底踩空胸部撞到了地面上凸起的石头,只能到医院拍片检查。意想不到的是,拍片时发现了其它问题,在好心医生的提醒下及时动了手术,几乎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又想起我的外婆。这不正是她的灵魂给我的答案吗? 08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 我是无神论者,可是自我外婆去世以后,我倒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鬼了。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这辈子一共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那么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 因此,如果有鬼,那一定就是我们对亲人无法忘却的怀念。就像《寻梦环游记》里对死亡的定义:“死亡不是永久的告别,忘却才是。” 09 昨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天气寒冷的时候,我很担心今天又如昨天一样春雨潇潇,那样年近耄耋的父母扫墓之时会有多少不便。没有想到早上起床一拉开窗帘,我看到了万里晴空。 今天是清明节,那一定的是众多的鬼共同保佑的,包括外婆的一个。 (图片:缪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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