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珊，80后，江西赣州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及各类诗歌选本。出版散文集《那年杏花微雨凉》，曾参加第四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获2016江西年度诗人奖，第二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等奖项。 作者已授权 ◎新年的第一首诗 乌鸦还在喝水，一群麻雀在飞。 书本之外，古老的河流光滑如锦缎。 更近的地方，篱笆孤寂，茅草枯萎， 红萝卜紧挨着大白菜。 一个老人提着一只木桶走过来， 她的灰围裙上沾满了尘土。 一连几日，我在光秃秃的柳树下枯坐。 起伏的风声并没有带走什么， 叮咛的流水并没有带走什么。 现在，我的声音顺从了我的内心， 我终于变成一个，和你一样沉默的人。 2018.1.3 ◎忆 越来越模糊。落日的余辉，欢腾的鸟啼 石阶上的琴音，小巷里的花香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许下的誓约…… 黄昏时去河边散步，我甚至无法伸出我的手 ——我看到最后一片黄叶，还在枯枝上 每年冬天，树木都是以悲剧收场 (只有天空看到死亡在树影里摇曳) 梅花突然开满墙角 众神劝诫看花人不要苏醒 回忆湮没我…… 2018.1.4 ◎隆冬记 我已经很少写下我在意的那些：荣耀散尽的 祖屋，日渐衰老的亲人，临睡前的祈祷 易碎的阳光，喜鹊的啼叫 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时常会让我深感不安 我生怕我内心的潮汐，会被路过的神明看见 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雪天，病中的我 被祖母带进一个神秘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个神龛 圆桌上铺着一块红布，簸箕里撒满洁白的米粒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妪，一边摇动 手里的那串铃铛，一边念念有词 祖母把我推到她跟前，祈求她给予我更多的救赎 那天夜里，我反复梦见 我站在村庄的祠堂前无声哭泣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对那些我看不见的事物 ——心存敬畏和感激 2018.1.9 ◎玉舍村 我一直相信，这个村庄 一定还遵循着一些古老的法则 金黄的落日曾点燃一个瞎子的眼睛 朱红的棺木曾守护众多老人的梦境 山崖上的巨石反复接受虔诚的朝拜 年迈的老妪突然面朝神龛念念有词 现在，我再也看不到这些 现在，我再也听不到这些 现在，菜园荒芜，炊烟稀疏 现在，河流干涸，星宿悬浮 我也曾有六年的时光，属于这个村庄 它总是在很多个苍茫的夜晚，让我 长久地，站在回忆的废墟里 默不作声 2018.1.21 ◎春夜听雨 先是雷声，后来是春风，再后来 是野花和青草，都微微低下了头颅 我看到大雨在三月的门外徘徊 紧接着，我听到了蟋蟀在新年的 第一声喘息。隐忍，薄凉，时断时续 湖面闪耀着喧哗的光芒 落叶又一次见证了死亡 爬山虎退到墙角，敲钟的手永不消逝 迎面走来的人，孤独，清瘦 他拥有模糊的影子 他拥有越来越苍老的心 2018.03 ◎谈论孤独 后来的日子里，杨柳泛青 繁花茂密。新年的草地还没有出现 流星陨落的痕迹 后来的日子里，皓月当空 春风化雨，回忆还没有在倾倒的 废墟里渐渐安息 后来的日子里，青苔渲染石阶 桃花落满山寺 一些熟悉的人，一些陌生的人 从树下走来，又从树下离去 后来啊，我醒着，我醒着 微微闭上眼睛 等待空寂的窗外，那最后一声 孤独的鸟啼 2018.03.02 ◎清明 山坡上开满了野花，那些细碎的 暮色里传来几声鸟啼，那些疲倦的 春风啊，把一大片凋零的野蔷薇 吹到长满青草的土路上 我途经时，恰巧看到它们好看的腰肢 听到它们在风中的最后一声叹息 紧接着，雷声轰鸣 大雨淋湿黑黝黝的树枝 大雨淋湿外祖母的屋顶 总有一些往事不忍回首 总有一些墓碑在山谷中隐去 2018.04.06 ◎短歌 棕榈在闪烁。这是四月 薄雾弥漫的一天。垂柳旁，长堤上 酢浆草在持续不断地重新生长 河水流淌着，流淌着 突如其来的喧响让我们喜悦 五只灰麻雀站在枫杨树下 一秒钟，两秒钟…… 年轻的母亲，俯下身去 给手推车里的婴儿唱歌 她的手臂修长 她的裙裾迎来清晰的风 （哦，朴素的脸庞泛着光） 她的身后，鸟声鸣啭 几株黄鹌菜正开出 淡黄色的花朵 2018.04 ◎草木之心 我在傍晚时 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 不小心绊倒了花架 殷红的血从脚背渗出来 在植物中间 我本该有云雀一样的身体 深海鱼一样的呼吸 可是现在 我受困于窗外的一场大雨 受困于一阵来自异域的飓风 城外的山谷中 那涂满釉色的风笛声 让我不再谈论往事 让我又一次爱上 ——松木桌上的空酒瓶 2018.05.02 ◎雨 “拥抱你乃是死亡的快感， 有悲悯和赎救……”① 一首诗还没有读完，雨来了 （那闪耀的，迷惘的，犹豫不决的） 雨声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安宁 风朝向它。每一滴雨 都在瞬间拥有圣灵的魔法 雨天的草地被重重迷雾包围 雨天的树叶弹奏出低沉的琴音 雨天的一切都将遵从古老的召唤 —— 爱是忍耐，爱的忍耐引领我们 频频擦干夺眶而出的 泪水 ①引自赫尔曼.黑塞《黑塞诗选》 2018.05 ◎——外婆 夏天的市民广场 一株阔叶榕下 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聊天 她们的面色温和 她们的嘴角在漏风 路过她们时 我也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 我看到1985年的黄昏 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 汗水棽棽的母亲 独自背着我从医院往回赶 我们的身后 一个陌生的老人 像一枚落日一样追上来 她身穿一件对襟蓝衫 她有一张朴素慈祥的脸 后来，我趴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昏昏入睡 后来，我醒来 我看见月光照亮流淌的河水 晚风中凌乱的白发 后来的很多年 我把所有遇见过的老人 都在心里喊了一遍： ——外婆，外婆 2018.05 ◎我为什么还要写下那些…… 写下落花，落花颤抖着枯萎 写下流水，流水濒临着干涸 写下青山，青山始终铁青着脸 写下枕木、汽笛、6号站台 晚风中鼓起的白衬衫…… 它们在缺席者的背影里支离破碎 我看见五月的天空布满涟漪 凤尾蕨在道路两旁压低骨折般的叹息 浩荡的芦花还在往事里沉浮 小小的雀鸟拥有越来越深邃的眼神 我想起我在某一本书里读到过的句子： “无论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哪些神袛……” 多么平常的一天，我终于爬上山顶 ——我听到苍茫的松涛在四周延绵不息 我看到我们继续苟活在那个孤独的人世 2018.05 ◎在山顶 当我又一次攀上山顶—— 那么多的草木，都拥有枯坐般的寂静 其实，我并不想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可是这清凉的泉水多么好 这片刻的虚空多么好 仿佛鸟鸣从来不止是鸟鸣 仿佛寂静从来不止是寂静 “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大张旗鼓去热爱……” 乌云压顶，我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 我看到一枚松塔滚落在地上 ——终获久违的自由 2018.06 ◎北方 有没有一个夜晚 可以让我们铭记一生 有没有一盏孤灯 可以照亮迷茫的前程 有没有人替我在风中凭吊 哭泣，腐朽，或是生长 河流仍然在静寂中流落 山川仍然在安详中存活 那无边的高空啊 有疲倦的皱褶 瞬息的凝固 我们只身前往的北方 曾在我的记忆里 落满金黄 2018.08 ◎鱼 它们在水中追逐、嬉戏 并不以我们破败的身体 它们在水中缠绵、忏悔 并不以我们干涸的嘴唇 2018.08 ◎昨天…… 昨天的河流捧出一捧蓼花 昨天的风声很大 昨天的树影幽暗，修长 昨天的落叶只是秋天的一部分 昨天的我 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孤独，沉默 你不会再爱上。 2018.09 ◎图书馆 ——回赠布衣 让我无比迷恋的 只是一些故纸堆 只是一扇通向往昔的门 当你和平常一样转过身去 一定会有什么 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树林中的琥珀 田野里的孤雁 朝圣者的小路 还有你心之所向的 远方，更远的远方…… 我也曾在深秋的下午 热衷于聆听一墙之外 那些潮水般 涌来的鸟声 如今在一楼的草地上 藿香蓟还在开 割草机还在嗡嗡作响 我停下翻书的手指 阅读在此时突然变得 毫无意义 没有人在寂静中走动 没有雨在雨中濒临崩溃 2018.10 ◎青衣人 我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来记录那些夜晚发出的叹息 一个青衣人，曾站在我面前 伸出辽阔的手…… 在我的童年 井水清澈，月光皎洁 野蔷薇总是浩浩荡荡 开满春天的山野 在我未上锁的抽屉里 私藏过破旧的连环画 没来得及熄灭的萤火虫 总有一个夜晚会那么漫长 总有一些事物永远无法回归寂静 母亲匆匆走上楼 抱走嚎啕大哭的弟弟 我是那个正在低声啜泣的姐姐 无边的梦境使我陷入迷茫： 一只松鼠曾在树下抱紧奔跑的松塔 一阵西风曾吹乱我们乌黑的头发 冬天还没有降临 我在梦中侧耳倾听 一块巨石滚下山崖时 所发出的响声 2018.10 ◎伐木工 他们在树林里伐木 他们手里的斧头 闪着寒光 他们的酒瓶空空 他们身后的墓地 没有埋葬过棺木 和寿衣 2018.10 ◎我们从未真正进入过秋天 我们从未真正进入过秋天 我们从未坐在秋天的屋顶 唱着凋零的歌谣 我们在秋天里走来走去 直到柿子树下堆满金黄的落叶 直到在晚风中遇见转世的蝴蝶 直到初雪落满空无一人的荒野 直到落日饮尽寒山 直到寒山的石头 温暖如初地 坐在我们身边 2018.10 ◎且以深情 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至少在这个秋天 我希望你还能收到 来自远方的信件 即便那已和我 没有丝毫的关系 我希望你手腕上的手表 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 那时候的我们 还没来得及穿过人群 拥抱风雪 2018.10 ◎致 如果连一扇透明的窗户 都不能够 阻挡人群中的喧嚣 如果连满天璀璨的繁星 都不能够 给漆黑的眼睛 带来片刻的安宁 那么 我们该如何走在不同的 秋风中 梦境里 因为这人世的痛楚 而发出叹息 2018.10 ◎重逢 当我重新读完 给你的第一首诗时 为什么竟会无端落泪 这其间有多少长夜 你是那个 给予我月光和曙色的人 如今银杏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完 秋天还没有走远 一场虚构的重逢 在空荡的白纸上得以呈现 如果衰老的秋风 拥有一颗善良易碎的心 如果栾树的果实 迅速落满黄昏的水边 如果这人世间所有的爱 可以恒久一些…… 你的笑容，还会不会 被陌生的我所遇见 2018.10 ◎十月 天空下着微雨 一排杨树的面孔 新鲜而美丽 我在继续写一封 被暮色覆盖的长信： “黄昏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滑稽面孔，是我新学的钢琴曲……” 风不停地吹过来 又吹过去 若是在田野中 这会很容易让人想起 无人参加的葬礼 可是我还在写信： “我的双手疲惫， 我的哀伤没有声音……” 2018.10 ◎清晨即景 新买的粗线衣 被路过的灌木丛钩烂了 风很大，草地还是和以前一样茂密 我在单位门口刚掏出钥匙 就看到一个老人蹒跚的步履 像是一道来自远方的弧线 而清晨的广场 露水晶莹得没有道理 清扫落叶的人站在树下 拥有片刻的寂静 他的头顶，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 那个像落叶一样的老人 从树下经过 单薄得让人想要流泪 苍老得让人心生嫉妒 2018.10 ◎黄昏记 在黄昏。我喜欢鸟群 似乎要比喜欢人群 多一些。每一个 即将过去的黄昏 都带来落日 完满的，破碎的 都是我所喜欢的 只不过 落日下沉的时候 青山也在下沉 周围寂静极了 无数次之后 我终于听见 那遥远的回声—— 我们所拥有的 只有融化的雪 以及像伤口一样的辽阔 2018.10 ◎深秋 那些我原本以为 不再在意的 如今又拥有了 完整的轮廓 我听见风雪走失的声音 来自我们无比热爱的远方 我看见一张模糊的脸 穿过刚刚惊醒的鱼群 一封白茫茫的信 源自陌生人的嘴唇 我们途经的小路 在冷风中没有终点 我的左脚 总是跟不上右脚 消逝的时光 永远无法消除那些痛楚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那年深秋 我们的眼睛 隔着漫天的雨雾 2018.10 ◎枯荷 落日之后。这是我们途经的 第一场雨 蜿蜒的小路，闪烁着 湿漉漉的光芒 起伏的群山，透着光 暮色中，我试图靠近一亩方塘 哦，那静默的，战栗的 完整的，破碎的—— 是些什么 让我再靠近一些吧 我已隐约听见 她在雨中的呓语： 我羞于表白，也无力对抗 我至死，也不带走一丝悔意。 2018.11 ◎秋天 你走以后，秋天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从枝头凋落下来 和所有的落叶一样 我也逐渐习惯了分离 其实，我曾企图离你更近 就像深夜的火车，沿着既定的铁轨 在你耳边轰鸣。就像那天的果园 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现在，还是让我来说一说 那些秋天的马兰花吧 它们在秋风里 开得很好。领路的老人 走在山路的最前面，他的背影佝偻 他的皱纹很深 我跟在他身后，开始想念那些 流淌的黎明和黄昏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场雪 落下来。我也许就会站在积雪里 再一次，深深地 抱紧你。 2018.11 ◎佛指岗 二十多年后 因为一个人的离世 我重新获悉了 一座山岗的名字 我曾为远方 写下过许多颂词 也曾在暮色里 眷恋过一面湖水的 波澜与宁静 如今我在这里 呼唤它—— 佛指岗，佛指岗 如今我在这里 看见野草淹没脚踝 星辰闪过屋顶 而我的祖父 将在它的怀里 永远安息 2018.11 ◎在杭州 ——兼致宗小白 西湖、雷峰塔、灵隐寺，它们埋藏在 四年前我们还不曾相遇的 回忆里 如今我的年轻目睹我的苍老 我的荒芜碾压我的丰饶 而我此次居于城郊 我已失去沿途拾捡回忆的 朴素愿望 我能和你谈论的 是那些啜饮雨水的湖泊 黄叶散尽的垂柳 那天校园安静 小路柔软 我们在雨中，走了很久 2018.12 ◎好久不见 他来看我。在雨天 北风吹落枯枝，雨声包围雨声 炊烟铺满黄昏的屋顶 我甚至听到了树林里的鸟鸣 听到了他开口说话的嗓音 其间还有一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在梦里，我终于如愿以偿 那双温热的手，从来没有松开 那张熟悉的面孔，依然饱含深情…… 回忆忽然变得如此艰难 一阵风吹落一些枯萎的叶子 我们站在树下 我们看不见彼此的眼睛 2018.12 ◎四行 久不去湖边 我看见湖水裸露出一个旧折痕 而我站在湖边 突然成了一个迎风落泪的人 2018.12 |
|
|
